1985年7月,譚端午從上海一所師范大學的中文系畢業(yè),留在了該校的第三附屬中學教語文。當時,他作為詩人的名聲已經給他的戀愛帶來了不小的便利。不斷更換女友的原因,據說是為了找到自命不凡的愛情,可其中夾雜著多少對肉體的迷戀和貪婪,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很長一段時間中,他始終找不到比性交更好的事。
一天下午,他去校門口的銀行取錢。在窗口排隊等候時,他遇見了自然辯證法研究所(簡稱自辯所)的一位教授。譚端午在本科階段苦讀《資本論》時,曾多次登門向他求教。此人已離開了自辯所,成了新創(chuàng)建的哲學系的系主任。他極力慫恿譚端午離開三附中,報考他的研究生。那時的端午還未學會拒絕別人的好意,就一口應承下來,進入了哲學系,攻讀碩士學位。
等到畢業(yè)答辯的那個學期,發(fā)生了一件席卷全國的大事。他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在任何時候都顯得情緒亢進、眼睛血紅、嗓音嘶啞。他以為自己正在創(chuàng)造歷史,旋轉乾坤,可事實證明,那不過是一次偶發(fā)的例行夢游而已。從北京回來不久,他就開始了頗為夸張的自我放逐(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考慮,此舉都完全沒有必要)。北上陜甘寧,南下云貴川,折騰了半天,最后回到了他的老家梅城。
母親張金芳差一點沒認出他來。在聽了兒子的離奇經歷后,張金芳眼睛里含著激動的淚光,一遍遍地撫摸著兒子的肩胛骨,笑道:“兒啊,你都快要變成姚佩佩那個小瘟屄了。”
當時,譚端午對于母親口中的這個姚佩佩不甚了了,也根本沒有心思去刨根問底。他在鶴浦的詩友徐吉士和陳守仁一路打聽,來到了家中,力邀他前往鶴浦暫住。因為那里“相對比較安全”。陳守仁的母親是鶴浦園林局的副局長,很容易就在南郊的山坳里為他找到了一處隱身之地。
他所居住的那個行將坍塌的小院,名為聽鸝山房,是古招隱寺的一部分。吉士說,一千七百年前,昭明太子蕭統(tǒng)也曾在這個小院中編過《文選》。竹篁清絕,人跡罕至。院外有一方寬闊的池塘,養(yǎng)著睡蓮,四周長滿了蘆荻和菖蒲。白天,他在炎炎夏日的蟬鳴和暴雨中酣睡。晚上的時間,則用來閱讀他心愛的聶魯達和里爾克。
吉士和守仁很少來看他。據說也是為他的安全著想。
那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三個月。這種甜蜜和愉悅,不僅來自城市山林的清幽闃寂、風物幽美,不僅受惠于晨昏顛倒的無拘無束和無所事事,也來自于他對人生的全新領悟:他置身于風暴的中心,同時又處于風暴之外。端午甚至于暗暗期盼著,能一直在這里生活下去。夏去秋來,朝雨暮云;花發(fā)花落,直至終老。當然他也知道,如果沒有外力的強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當時,他已經在痛苦地思考這樣一個令他震驚的悖論:沒有強制,其實根本就談不上任何自由。
仲秋的蒙蒙細雨很快將他拽回到現實之中。離開鶴浦的前一天,徐吉士口袋中揣著一瓶“雙溝大曲”,前來向他告別。他的手里拎著一只血水淋漓的蘆花雞,他還帶來了鶴浦船舶工程學院的兩個女生。一個略胖,一個清瘦。據說,她們都酷愛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