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正是解放戰(zhàn)爭末期,天津吃緊,吳四爺說要回家看看,臨走囑咐愛妾萬事小心,那邊安頓好就接她們母女倆一起走,可他這一去便再沒回來。將軍爺爺是守城的將士自是飛脫不了。城在他在,她在他在。吳大小姐定了心思,她哪兒都不去,只跟著他,在有他的地方。
而后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天津北京相繼解放,將軍爺爺作為戰(zhàn)犯被關(guān)進了秦城監(jiān)獄。進入新社會,一切大不相同,有人勸吳大小姐不如趁著年輕找個工農(nóng)兵子弟趕緊嫁了,可她卻死擰。既然月亮下面立誓說好了要等那個人,那么五年是等,十年也是等,年輕要等,年老也要等。
女人大概天生擅長等,可流光最易把人拋,轉(zhuǎn)眼竟是十幾年。公私合營了,原先家里的店面都變成了花花綠綠的股票;大躍進了,家里的銅壺錫器都捐了出去;三年自然災害,餓急了扶著老母親去朝陽門外挖野菜根吃。吳大小姐日日數(shù)著,捱過來春夏秋冬,秦城監(jiān)獄里一批批的釋放名單上終于有了將軍爺爺?shù)拿帧?/p>
被放出來那天,將軍爺爺一早就到了吳大小姐家門口。那時的她已不再是月白衫藍布裙的女學生,也不再是溜肩滾邊旗袍的大小姐,她只是穿著灰綠色的工裝的泯然眾人,可將軍爺爺見了她卻激動得不能自持,七尺男兒當眾竟哭出了聲。
后來我想,那段時間大概是吳大小姐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等來她的良人,她繡了大紅的被面,她等著攜那人的手去中國照相館拍張照片,蓋上大紅的喜字,然后在這小胡同里過盡平安喜樂的日子。
可是只差一點點卻還是來不及,文化大革命來了,她的婚事沒了。
先出事的是將軍爺爺,他很快被打倒了,胸前掛著“反動軍官”的牌子被人按到燈花小學的操場臺子上沒日沒夜的批斗。那時吳大小姐根本見不到將軍爺爺,她先還四處奔走打聽,人什么時候能放出來,卻不知緊跟著她自己也陷入泥沼。
那是人人獸變的年代,專有人揭了瘡疤,說吳家老太太是青樓戲子,是舊社會余孽,又扯住吳家大地主大資本家的身世一通窮追猛打。吳大小姐家的四合院很快被人占了,只把她們趕到西面一間小屋里住。那些紅衛(wèi)兵只要想起來,就到家里來揪人,吳老太太一把年紀,被斗了三天,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吳大小姐悲憤交加,可這還不算完,剛匆匆忙辦完她媽媽的后事,她與將軍爺爺?shù)那槭掠直蝗藬[上了臺面。
兩家早都被抄了家,幾封僅存未燒的書信被翻出來,逼著兩人念。有及家國的,都被說成是一心等著蔣介石來反攻大陸。有及私情的,都被說成是不堪的男盜女娼。
烈日下,將軍爺爺被剃了陰陽頭,吳大小姐脖子上綁了一圈破鞋,兩人彎腰站著,細數(shù)對方“罪行”。起初兩人都說些不咸不淡的話,可那些人并不放過他們,硬逼著讓他們撩狠話,劃界限。
“他說過,就算這仗打不贏,共產(chǎn)黨也坐不穩(wěn)天下!”
“她說過,北京待不下去了,要和我一起潛逃去臺灣!”
“他開過槍,打傷過革命群眾!”
“她爸爸卷了人民的錢,跑到臺灣去孝敬蔣介石!”
“他對國民黨反動派忠心耿耿,賊心不死!”
“她不是在等我,不是想嫁我,她是懷念過去,還想當欺壓老百姓的嬌小姐!”
……
兩人話越說越絕,就像詛咒似的在天空中打下一個個響雷。那天終是下了一場大雨,革命小將們聽高興了,滿足了,就放過他們走了。雨中只剩下沒有魂魄的將軍爺爺和吳大小姐,雨越下越大,情分卻越來越少,兩個人都灰透了心。
后來將軍爺爺被下放改造,吳大小姐被調(diào)去干工廠里最累最苦的活。等兩人分別被平反時,已經(jīng)又過了十來年。統(tǒng)戰(zhàn)部給將軍爺爺安排住處,將軍爺爺就選了我們這條胡同。有人說看見過夜半時分,將軍爺爺站在吳大小姐窗根前??墒菂谴笮〗阍贈]同他講過話,雖然住著相隔不過幾百米,但他們倆是老死不相往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