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修語調(diào)一轉(zhuǎn)說:“剛才你那番話,似有輕賤杏花之意?!?/p>
“我不過照實直言,”簡丹砂本不該多言,卻不自覺地絮絮地說了下去,“世人偏愛梅花,贊梅花之多遠勝杏花,總是喻梅花清雅高潔,傲霜斗雪,說到杏花多是貪戀春色,落得個反復(fù)多變,不夠堅貞?!?/p>
陸子修沉默地瞧著簡丹砂,也不再相辯,反執(zhí)起筆,問道:“這畫沒有題字,若我代勞揮毫,可好?”
簡丹砂怔了一怔,實在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垂首默許,不自覺地捏緊了案下的衣袖。
只見陸子修寫下:不待春風(fēng)遍,煙林獨早開。淺紅欺醉粉,肯信有江梅。
“可知此詩?”
簡丹砂抬起頭,眉峰微動間目光盈亮,只是轉(zhuǎn)瞬又黯淡下去:“這是梅堯臣的詩句?!?/p>
“你老說世人世人,這不還有一個人懂得欣賞杏花之美?”
“雖是贊譽杏花,卻還是要借梅花比擬方顯自身,終是落了下乘?!?/p>
陸子修笑道:“你就這么見不得杏花好?以前倒未見你這般善辯?!?/p>
簡丹砂抿了抿唇,想要說什么終還是忍住了。
大夫人身邊的丫鬟這時來到,請陸子修前往花廳。
簡丹砂頷首施禮道:“謝陸少爺賜題,這畫丹砂會好好珍藏?!?/p>
錯身時,陸子修喚住她:“我剛才似乎忘了說,這世人里,還有一個人不包括在內(nèi)。”
簡丹砂一滯。
“我自己也是愛杏勝梅?!?/p>
手中的畫差點松脫,簡丹砂穩(wěn)穩(wěn)手,抬首相視。
“向來只說杏像梅,哪有人言梅似杏—確實不錯。杏花由紅轉(zhuǎn)白,其間占盡多少春色,是以它可以肖似梅花,梅花卻仿不了它的姿容。這樣一看,孰高孰低?你若一定要以花喻人,梅花出身本就好,高潔終身也令人稱許,杏花卻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脫胎換骨,褪去世間種種浮華,豈非更難能可貴?”
午后的陽光透窗而入,書齋花架上擺著的幾盆蘭花開得正好,葉梢上凝著的陽光仿若金色的露珠,優(yōu)雅恣意。清清淡淡的蘭香融于墨香中,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你說,是與不是?”他逆著秋日的陽光站在這蘭花前,蓄著溫溫笑意,這樣問她。
攝人心魂,毀天滅地。
簡丹砂抱緊懷里的畫卷,一個扭身便跑出書齋。
為何?
為何要說這樣一番話,為何要對著她這樣微笑?
她幾乎又要拽住他的衣袖,大聲地問出來。
“不可妄行,不可妄言,不可妄情?!?/p>
娘的低語告誡在此刻化作心上的一把大鼓槌,咚—咚—咚—一再震響。
那個會發(fā)光的男子,只有站在姐姐身邊,方能亮得更耀眼,而她只要在旁靜靜凝望,得沐一寸半縷微光,就可安然知足。
簡丹砂昏昏然地想著,忍不住回頭凝睇,一道身影飄悠悠攔住她的去路,輕輕喚她:“丹砂?!?/p>
簡雪宛一身白衣,目中盛滿無盡的幽怨:“他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就不能留他多陪我一會兒嗎?”
“姐姐,你在說什么???”
簡雪宛纖手一指,書齋忽而成了靈堂,大片大片的白色,遮住了天,蒙住了地。就在這一片蒼茫白色中生出陸子修孤獨的背影,他手撫靈柩,凝立不動。忽而烏云漫天,細雨垂簾而下,在丹砂與陸子修之間隔出兩方天地。細雨洗去他身上所有的光芒,潑上濃濃的灰暗,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