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周日,天氣晴朗,封文福約何上游出來走走。最近這段時間,他約何上游不為控訴菲菲,為帶他走路。他把走路當成人壽保險向他推薦。我這身體虛得,實在走不了,何上游說,我自己也走了兩回,但走不幾步就氣短心跳,見到出租想叫,見到公交想上,見到騎自行車的都想求人家馱我……封文福建議他再試試。他沒說你根本沒病。他那么說過,何上游不愛聽,在何上游那里,說他沒病就像罵他,還是罵他沒禮貌少教養(yǎng)。何上游看重禮貌與教養(yǎng)。封文福是個忠誠的朋友,把幫何上游振作精神當成使命。每個個體都有差異,封文福在電話里說,醫(yī)生的藥,不對癥的比對癥的普遍,所以,我們調(diào)整情緒恢復健康要靠自己,靠自己身體力行的持續(xù)鍛煉。經(jīng)不住封文福磨,何上游只能又跑出來,來他家東邊半站地遠的岐山路郵局門口等封文福。出門前,他問涇涇,她是否求封文福給他打過電話。涇涇的回答他沒聽見。他故意不等她回答就跑出門外。他怕她否認。他不知道她是否求過封文福多開導他,在想象中,就有理由相信她求了。涇涇有了別人還惦記他,比有了別人不惦記他強。最好是也沒別人也惦記他。那不可能了。
封文福步行來岐山路郵局要二十分鐘,到何上游身邊時已額沁薄汗。他球鞋運動衣都不算舊,但與何上游的球鞋運動衣比,屬垃圾檔次。他們就行走的距離和方向交流幾句,把四臺子定為終點。四臺子一帶高校薈萃,是大學區(qū),大學區(qū)的某一個院子,是何上游的工作單位。他們沿黃河大街向北疾走,封文福邊走邊說腳步不停嘴也不停,還大氣不喘,一如何上游走上講臺。何上游在講臺上也沒那風采。他不斷掀起運動衣扇風,還不停擦汗,腳下的步子越來越亂,像封文福每次講為什么菲菲又打了他,吭吭哧哧拖泥帶水。走到松山路,也就是疾行四十八分鐘后,何上游終于走不動了。他一屁股坐到特種設備檢驗所門前的寬臺階上,都沒力氣對前邊的封文福招呼一聲。封文??焖麕撞?。星期天,特種設備檢驗所的大門緊緊鎖著。封文福是走出幾步又折回來的。他在何上游身邊原地踏步,擰腰扭胯,仍然保持行走的節(jié)奏。他沒胯。沒屁股的人身上沒起伏,好像身體不需要腰肢連接或分斷。再堅持一會兒,封文福說,爭取走夠一個小時。何上游看著封文福想說什么,嘴巴咧咧沒說出來。一絲憂傷掛在他腮邊,如同冷天張開嘴后,有淡淡的白霧繚繞不去。上游,你可剛表過態(tài),也要找自己行走的影子……封文福的絮叨變成了揭短兒,這沒人愛聽。何上游的憂傷變成了厭煩。他繼續(xù)沉默,回頭瞅特種設備檢驗所死寂的大門。上下班時,如果不坐學校班車,他在這里倒公交車。這里平常也冷冷清清??赡軟]多少特種設備需要檢驗,也可能,這里只是個巧設的機構(gòu),供某些閑人開資領餉。封文福伸出一只手,想拉何上游。動作有點生硬。親切容易導致生硬。親切和生硬,一并對何上游構(gòu)成了刺激。你別碰我!他一甩胳膊,沖動地喊。封文福愣了。都走這么長時間了,我這心里,還堵得慌!媽的,沈陽的馬路上沒我的影子……何上游繼續(xù)喊,臉上的器官揪成一團,像少了什么。封文福不再擰腰扭胯。他慢慢蹲下,看何上游,并試探著重新拍他肩膀。這回何上游冷靜了。總體上他是個冷靜的人。他歉疚地看封文福。他臉上的器官又歸位了,什么都沒少,在他齊全的器官之外,還多了些東西,多了一些痛苦與無奈。上游,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何上游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比較婉轉(zhuǎn)地,順勢甩掉肩頭的手掌。行走吧,封文福說,不為排遣心內(nèi)之事,而為擁抱身外之事。與身外之事的林林總總比,你很快能發(fā)現(xiàn),其實心內(nèi)之事吧,沒那么重……哦,何上游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同時在腦子里,召集何上游第二第三們開圓桌會議。清涼的微風徐徐掠過,他的喘息不再急促。文福,這回咱倆同病相憐了。他說,他知道封文福在期待什么。他不想滿足他的期待。我那個已經(jīng)板上釘釘?shù)母敝魅挝恢?,也被人占了。他站起身,與“特種設備”幾個字并肩而立。他們從外系調(diào)個外行,補了那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