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出乎他們所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張家少爺和苗女阿春發(fā)生的一切，不知怎的，竟飛越張家窨子的高墻，一傳十十傳百，成了浦陽鎮(zhèn)街弄子閑言的話題。浦陽鎮(zhèn)曾一度是湘西最大的商埠，明末清初時，就形成了現(xiàn)在的規(guī)模。三條鋪著石板的街道：河街、正街與后街，沿著沅水的南北走向并列而建，每條街都有兩三里路長。沅水與街道之間，街道與街道之間，由四十八條弄子貫通，合起來稱為“三街四十八弄”。四十八條弄子口，無一例外都建有一座土地廟。在篤信巫鬼的浦陽人心中，這塊土地是由四十八位土地神分而治之的?；蛟S是這些喜歡管閑事的土地神，造就了鎮(zhèn)上眾多的好事者。這些人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歡管閑事、道長短。誰家發(fā)生了哪樣事，不消一時三刻就會在街弄子迅速地流傳開來。張家是鎮(zhèn)上最大的桐油老板，巴不得張家出事的大有人在。街弄子閑言，常常伴隨著捕風(fēng)捉影、添油加醋。有人說，張復(fù)禮搞大了苗女的肚子，盤瓠崖的苗人發(fā)出話來，張家少爺娶了阿春便罷，如若不然，通寨子的人要鬧到浦陽鎮(zhèn)，把張家窨子砸個稀巴爛。又有人說，劉家小姐得知未婚的夫婿做了這等丑事，當(dāng)場就昏死了過去，醒來后，好說歹說要退婚……這些傳言雖說都屬于子虛烏有，張家卻無法站出來申辯。清名在外的張家窨子，這回可真是威風(fēng)掃地了。

一連幾天，張恒泰都處在從未有過的懊惱之中。他的順慶油號，在漢口的鸚鵡洲上設(shè)得有莊鋪。平常遇到這種情形，他會離開浦陽鎮(zhèn)，去到漢口的莊鋪里住上三五個月，等人們將這碼子事情淡忘，他再回來，也就不那么尷尬了。眼下偏生就有那么一件事使得他無法脫身，還得讓他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浦陽鎮(zhèn)的江西客商號稱“西幫”，是鎮(zhèn)上最強勢的商幫。早在明朝嘉靖年間，就在鎮(zhèn)上修建了同鄉(xiāng)會館萬壽宮。每年的八月初一， 萬壽宮都要例行祭祀，叫作“上會”。上會的主持者叫作“值年”。值年一直由順慶油號和元隆木行輪流當(dāng)莊。同治六年，恰恰輪到張恒泰。正在這時，兒子的風(fēng)流事傳得個沸沸揚揚。沒辦法，他還得拉下老臉、硬著頭皮，做著上會的籌備工作。

七月二十九，上會的先天，是張恒泰最繁忙的一天。這天，鎮(zhèn)上西幫的頭面人物，要到萬壽宮來聚會，聽取值年上會籌備的報告。清早，張恒泰便往萬壽宮所在的河街走去。一路上，不斷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頻頻頷首回應(yīng)，心里卻因為有兒子那檔子事，總覺得不自在。他來到萬壽宮大門前。萬壽宮臨街高聳，寬闊的街道仿佛變得狹窄。街道的對過，是一道用青條石鋪砌的下河階磴，延伸到沅水河邊，人們把這里叫作萬壽宮碼頭。

張恒泰走進(jìn)萬壽宮，通過照壁旁的側(cè)門，經(jīng)過背靠照壁的戲臺邊沿，穿越寬敞的天井，來到莊嚴(yán)肅穆的正殿。江西人信奉的許真人的木雕神像，便供奉在神龕上。許真人本名許遜，南昌人，晉代道士，某年江西洪水為虐，許遜鑄鐵為柱，下施八索，勾鎖地穴，斬除孽龍，平息水患，得以舉家拔宅飛升。為了紀(jì)念許遜鐵柱降妖造福人民，南昌人修建了鐵柱觀。后因宋徽宗御賜匾額“玉隆萬壽”，鐵柱觀改名為萬壽宮。明代中葉以來，江西客商足跡遍及大江南北。他們在各地修建萬壽宮，作為同鄉(xiāng)會館。湘西大小碼頭都建有萬壽宮。浦陽的萬壽宮，不論從建筑的規(guī)模，還是祭祀的隆重，都是首屈一指的。張恒泰進(jìn)得正殿，察看重新粉刷裝飾的神龕，瞻仰重新油漆彩繪的許真人雕像。神龕上身著道袍的許真人，慈祥端莊，神采奕奕。張恒泰緩緩地低下了頭，雙目微閉，仿佛在懺悔自己教子無方，丟了江西人的臉面，祈求神靈赦宥。

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悄悄走到張恒泰的身后。他沒有驚動在神前垂首瞑目的張恒泰，直等到張恒泰抬起頭時，才輕輕叫了一聲：“張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