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黑這才明白了石老雄的良苦用心。石老雄是想拉他入伙,去“坐坳”,去“吊羊”。多少年了,石老雄早就看中了他,相勸過他一次又一次。石老黑雖是窮得叮當(dāng)響,可就是下不了那個決心。在他的心里,當(dāng)強盜總不是好人所為。這時,石老雄的那雙綠豆眼,直射著兇光,“講話呀!”
石老黑沒有作聲。
石老雄將一張板凳撂在石老黑的面前,以命令的口吻說:“坐下!”
石老黑乖乖地坐在板凳上。石老雄在那旱煙桿上裝上一鍋煙,遞給石老黑。他吹燃紙煤兒,為石老黑點煙。石老黑皺著眉頭,吸著煙,仍然沒有說話。石老雄端一張板凳,在石老黑的對面坐了下來。石老雄年輕時,他漂泊江湖。在浦陽鎮(zhèn)給油號裝過船,給木行扎過排。他還當(dāng)過船把佬、排古佬。到過辰州,到過常德,還到過漢口。他逛過堂班,坐過茶館,聽過說書,進(jìn)過戲院,還跟著麻陽佬一起碰生碰死打過碼頭。凡是想做的事情,他都去嘗試過。然而,他到任何地方,人家都說他是“苗子”,都不拿正眼看他。這使得他難以忍受。石老雄厭倦了漂泊生活,回到鐵門檻繼承祖上傳下來的門徑,當(dāng)了一名棒棒客,過著充滿風(fēng)險和刺激的生活,他感到十分自在和愜意。眼前的這位本家老弟,是做棒棒客的好材料,卻偏生認(rèn)死理,放不下身架。他只能再一次對他開導(dǎo):“黑老弟,我曉得你很為難。你心里會罵我,老哥怎么邀你去當(dāng)土匪、做強盜?誰讓我們投胎投在鐵門檻?鐵門檻的人,不是強盜也是強盜。那年唱目連大戲,你手腳麻利搶了戲臺上的鋼叉。千總衙門的段千總,先是夸你好身手。他得知你是鐵門檻的,便說你是強盜窩子出來的,難怪有這么好的身手!其實,你并不是強盜,只不過住在鐵門檻而已。話說回來,是強盜又有什么了不起!講遠(yuǎn)點,乾隆六十年,松桃、鎮(zhèn)竿的苗人拉隊伍,聲言要打過黃河去,為頭的就是我們石家人,叫石柳屯,還有一個叫吳八月;講近點,咸豐十一年,打富濟貧的長毛從浦陽經(jīng)過,為頭的又是我們石家人,叫石達(dá)開。在官家的眼里,這些人都是強盜,都是賊寇。若是他們的起事鬧成了,坐上了金鑾殿,哪個還會說他們是強盜、是賊寇?石柳屯也好,石達(dá)開也好,他們?yōu)槟臉悠鹗??都是因為窮,手上沒錢,日子過不下去了。六年前,三擔(dān)餉銀落到鐵門檻,官軍一把火,把這里燒了個片瓦不留。接著上峰又來了指令,強盜窩子鐵門檻,永禁修建房舍。禁得了嗎?鐵門檻的吊腳樓,還不是一棟一棟又建了起來?!?/p>
“雄大哥,我一直不明白,官家不讓我們修屋,可我們還是修了。官家怎么又不聞不問了呢?”石老黑眨巴著眼睛問道。
石老雄不屑地說:“哼!什么卵的官家!銀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p>
石老黑恍然大悟了,“你是說那段千總他——”
“話講到這里打止,你就莫再問了?!笔闲壅f,“其實,千總衙門也好,道臺衙門也罷,都巴不得這鐵門檻上出點事,要不然,他們的財路就斷了?!?/p>
從小起,石老黑對于這位雄大哥非常崇拜而又覺得無法效仿。聽了他的一番話,石老黑想,如果雄大哥拉起隊伍來,或許他也會是石柳屯、石達(dá)開一樣的英雄,石氏門中又會多一個人物。他不敢想象,雄大哥與官家竟有如此這般的瓜葛。雄大哥沒把他當(dāng)外人,連這種事情也不瞞他。石老黑雖有點心動,卻仍然堅守著固有的防線。他追求的只是與世無爭的生活。對于大山的老蟲,他可以下毒手置之于死地。對于與自己同樣的人,他是無論如何喪不起良心、下不了毒手的。他對石老雄說:“雄大哥,人不能同人比,老弟不能同大哥比。莫看我長得那么大一坯,連老蟲都敢打。事實上,我的膽子比老鼠子還要小。你讓我做的事情,是英雄好漢做的事情,我沒得那個膽子,我喪不起那個良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