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說古人中有誰配談戀愛呢?”
“我想來想去,忽然想到‘桃園三結(jié)義’的那位大黑臉……”
“你說張飛?張飛滿臉賊胡子,粗聲粗氣,剛強像鐵塊,心腸像石頭,怎么配談戀愛呢?”
“不,不,張飛先生是最配談戀愛的,因為他的眼睛生得太好了!”
“你愈說愈荒謬了,張飛那對兇來兮的眼睛除了能把女人嚇跑,還和戀愛有什么關系呢?”
“別忙,你聽著,在《三國演義》中,范疆張達行刺他的時候,‘見他須豎目張,本不敢動手;因聞鼻息如雷,方敢前進,以短刀刺入張腹……’這就是張飛的眼睛妙處。他睡覺的時候還是睜著的,換句話說,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眨眼,他的眼睛全是睜著的,并且我考證他甚至連眨眼也不會——因為他殺人不眨眼!”
“難道不閉眼睛的男人就配談戀愛嗎?他媽的這是什么邏輯呀!”我性急的毛病又來了。
“對了,睜著眼睛的男人才配談戀愛!能睜一小時眼睛就可談一小時戀愛,能睜二十四小時眼睛就可談二十四小時戀愛。同樣的,不能睜開眼睛的人就不配談戀愛。有人說‘愛情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其實盲目的人是不配談戀愛的,因為他們不會談戀愛。盲目的人根本不懂愛情,他們只是迷信愛情,根本不了解愛情真正的本質(zhì)。愛情不是‘永恒的’,可是盲目的人卻拼命叫它永恒;愛情不是‘專一的’,可是盲目的人卻拼命叫它專一。結(jié)果煩惱、煩惱,烏煙瘴氣的煩惱!”他吐了一口唾沫,又接著說,“現(xiàn)在人們的大病不是不肯睜開眼睛正視愛情的本質(zhì),而只是糊里糊涂地將傳統(tǒng)的繩子往自己脖子上套。感情這東西不是陰丹士林,它是會褪色的。歲月、胃口、心情與外界的影響隨時會侵蝕一個人的海誓與山盟,很多人不肯承認這事實,不愿這種后果發(fā)生,于是他們拼命地鼓吹‘泛道德主義’。他們歌頌感情不變的情人、非議變了心的女人、憎恨水性楊花的卡門,同時用禮教、金錢、法律、證書、兒女、藥水和刀子來防治感情變化。他們要戴戒指,意思是說:‘咱們互相以金石為戒,戒向別的男女染指!’這是多么可笑的中古文明!在這一點上,我們實在不能不佩服美國的電影明星。在電影明星中,我從來沒聽說過一方面感情有變化,他方面會死命地拉住不讓他走。黛比雷諾不會毀艾迪費雪的容;羅勃韋納也不會燒娜妲麗華的臉,他們勇于愛人,卻不把自己的感情當做對方的函數(shù),他們知道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固然粗鄙可笑,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高明不了多少。因此他們之間的離合是那樣光明磊落,像是高度進化的瑞典公民。我們硬罵電影明星浪漫、罵他們不認真、罵他們兒戲,但是人家埃洛弗林再闊,也不會娶姨太太、不會花錢買初夜權(quán)、不會打老婆、不會‘殺千刀’、不會有茅家小弟這么英雄!羅素與海明威那樣善于離婚,情感也未嘗不受‘打擊’,但他們卻絲毫沒有搶地呼天死去活來的小丈夫的行徑。他們知道使感情不褪色的方法不是不讓它見陽光,而是經(jīng)常染上新的顏色。他們是愛情上面的‘有余味主義’者,他們戀愛,并不以結(jié)婚與否為成敗標準,并不以占有為最后目標。戀愛的本身足以使他們功德圓滿。他們并不反對結(jié)婚,但是反對‘春蠶到死絲方盡’的婚姻,他們不肯在婚姻關系的卵翼下做對方感情的因變數(shù),也不做對方人格的寄生蟲。愛情的本質(zhì)在時間上不是永恒的,在空間上也不是專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