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遲子建:簡樸生活回憶錄(17)

平靜的壞心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在我們小鎮(zhèn),種植土豆最多的人家可能就是住在北山腳下的一戶姓劉的人家了。劉姓夫婦是外來人,他們從哪里來,眾說紛紜。反正不會有人因著富裕而來到我們小鎮(zhèn)。他們家一共有十一個孩子,九男兩女,僅次于譚富家,譚富家是十三個孩子。劉家人很少出門,基本生活在自己的領地上。他們自己造了房屋,把北山的荒地都開墾出來,種了大片大片的莊稼,其中土豆有十來畝。那些孩子平素是不與我們小鎮(zhèn)的孩子玩耍的,也不見他們成群地出來。有人說他家窮得被子不夠蓋,衣服不夠穿,所以是兩個孩子合蓋一個被,而衣服也是兩個孩子合穿一套。他們中絕大部分都到了上學年齡,可被派上學的只有兩三個。傳說上學的孩子穿著衣服去學校時,被窩里就得躺著兩個光著屁股的孩子。有人看見,在農(nóng)忙時節(jié),他們家常常是晚上在田間勞作,而其中起碼有半數(shù)孩子是精赤條條的。他們的衣服是冬天絮上棉花當棉衣,開春后拆開了又做單衣。有人說,那個生育了這十一個孩子的主婦每天晚上都要清點一下她的孩子,就像農(nóng)民放羊歸來要數(shù)一數(shù)他的羊一樣。也許她算術太差,或者是屋內(nèi)光線太暗,她往往查不清楚那些挨著炕沿的一溜兒腦袋究竟有多少,所以她常常以為少了一個孩子,就出門吆喝她的孩子。都說他家的糧食不夠吃,所以他們家起完了自家的土豆,還要打發(fā)孩子出去溜土豆。

溜土豆就是在收獲過的土豆地上,再沙里淘金地尋覓遺落在土中的土豆。我們一般喜歡到生產(chǎn)隊的地里去溜土豆,因為那土豆是公家的,社員起土豆時沒有那么精心,埋在土里的仍然數(shù)量可觀。溜土豆通常要使用四齒子,它的鐵齒間隙窄,搜尋土豆的概率高。通常被留下的土豆都不很大,所以這樣的土豆拿回家去,通常是洗一洗后連皮蒸了吃,或者是用擦子磨成粉了。溜土豆的都是如我一樣的孩子,大人們是不屑做這種活兒的。好像一旦到不屬于自己家的土地去溜土豆,就是偷人家的東西似的。我們溜土豆時一手拿著四齒子,一手拎著面袋。有時運氣好,一個下午就能溜上一袋。扛著一面袋溜來的土豆朝家走時,是十分有成就感的,比在自家的園田起了幾十麻袋還要高興,因為這屬于意外的收獲。我每年都要去溜土豆,其實家里并不缺那點兒土豆,我只是喜歡在光禿禿的大地上再打撈一份驚喜罷了。那感覺很像是在尋找寶藏。

我溜土豆的時候,常常會遇見住在北山的劉家的孩子,他們兩人一伙,提著麻袋,在別人家的土豆地里溜得格外仔細。經(jīng)他們溜過的土豆地,可以說是光光溜溜的了。所以一看到他們,我就避開了。他們很有眼力和經(jīng)驗,知道哪片地的哪個地方會有幸存的土豆,每天都會溜上半麻袋到一麻袋的土豆。他們見了我們也不打招呼,只不過有時會頑皮地打幾聲口哨。有的時候溜土豆溜累了,我坐在地上歇息的時候,會看到黑油油的土地上,那幾個穿著暗淡衣裳的孩子,彎腰弓背溜土豆的情景。他們和他們面前的土地是那么暗淡,而他們背后的五花山則是那么絢爛。他們看上去是那么單調(diào),可他們因為他們的勞動,而成了我眼前這巨幅畫卷中最生動、最永恒的部分。

遲子建:作家。著有《白銀那》《清水洗塵》《偽滿洲國》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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