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等什么。我只是習(xí)慣于在每個地方住上那么一陣,這樣,體會才不會是匆忙的,飄夢般的,才會是現(xiàn)實些的,不那么片面的。”
“還有個理由可能是那男孩不曾想到的,”我接著說,“他的心思轉(zhuǎn)變得太快。一會兒狂喜,一會兒深愁,太出色的個性不適合現(xiàn)實生活。特立獨行對自己是灑脫的無羈,對親近的人卻可能是傷害。也許,是現(xiàn)實世界的分秒必新,使得他有太過迅捷的變化?!?/p>
“你真的比別人都懂他?!笨f,“而且,我發(fā)現(xiàn)你們身上有很多相同的地方?!?/p>
真的?那么這男孩,會是我在馬拉喀什遇到的那個嗎?那是在皇宮附近,一群外國老太太從一輛大旅行車上下來,碰巧站在我身邊的他說:“老頭們都死了,出來玩的都是老太太。”
我之所以注意到他的話,并非他的東方面孔。而是那時候,看著花花綠綠的老太婆從旅行車上下來,我想的也是:呵,出來玩的全是老太太。
我雖也常有感于這人世的彈指之頃,無?;脺?,但那么年輕的人,離安息太早,總還是該安樂的。我說:“什么都死了?老頭們都在安定門地鐵下棋呢。”真的,不論陰雨晴風(fēng),安定門地鐵東北出口,總有那么多老頭下棋,那么多老頭圍看。每次經(jīng)過我總想:和家人該說的話都說盡了,他們只有出來。在北非,看著遍布的咖啡館里那眾多的老頭;看著他們很多并不和別人說話,只是坐在那里;看著深夜了,他們還坐在那里,我想,男人和女人,真的不需要那么靠近吧?
“你北京的吧?我也是。”隔了有一會兒,那男孩說,“老頭們是都死了?!?/p>
“什么死了?人家都在那里下棋呢?!?/p>
“他們都死了。”那男孩無比確信,“是新一批男人老了,在那里下棋。”
這世界對男人或許真是殘忍。他們不能像女人一樣在家做做飯,看看孩子,收拾收拾屋子,從平常的生活里便能找到快樂。他們不能,因為他們的心和女人不同。但是,他們之中,又有幾人能創(chuàng)功建業(yè)呢?蕓蕓眾生,基本不是在渾噩中迎來世壽之盡?
我曾在佛羅倫薩的街頭,一天之內(nèi)四次遇到同一個人。這沒什么可奇怪的,因為同為旅人,又同為國人,我們的足跡是相像的:教堂,廣場,中餐館,麥當(dāng)勞。而那個偏得讓老頭死去的男孩,我們說過幾句話,也便各走各路了,自己準(zhǔn)備的安寧,有時是怕別人驚擾的。
“其實有一點,就可以確信我不是鴻飛?!蔽艺f,“你們看過我的護照?!?/p>
“既然那么輕易就消失了,又怎能保證她鴻飛的名字,”拉森笑了,“或你的名字,不是假的呢?”
“我不是鴻飛,卻是那個他不知姓名的女孩?!蔽壹傺b正經(jīng)。他們更驚詫地瞪著我。
“他不是和那女孩在首都影院看過一場電影嗎?他們坐哪里,看的又是什么?他沒說吧?但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們坐在最后一排,看的是《霸王別姬》?!?/p>
已經(jīng)轉(zhuǎn)身的卡摩拉驚愕地又轉(zhuǎn)回來:“是最后一排,是《霸王別姬》。他說了,他說了,只是我們忘了告訴你?!?/p>
“你真是那個他不知曉姓名的女孩嗎?”拉森認真地問。
我笑了:“不知道?!?/p>
“是不是呢?”拉森更認真了。
“開玩笑呢。”
“那怎么會說得那么準(zhǔn)?”
“戀人當(dāng)然愿坐最后一排了。而那影片,是從前的一個流行片子。我順嘴瞎說的?!?/p>
“真的,你們太像了?!笨终f,“喝咖啡都不加糖。喜歡長久地望著某處。會看和路途沒有關(guān)系的書。對草木有特別的興致……”
這世上,不知身在何處的一個人,會和你那么相近,你和那個人,那么相近,那么相近,卻在這大世界里自行其路,永不相見。即使遇見了,交談過幾句,也不問過往,流水般無意地經(jīng)過了。是的,太多的相同,又能怎樣呢?能保證在一起便不散嗎?浩瀚世界,不見不散。萍水相逢,飄零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