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娘家在山東巨野龍堌集，她是集上的閨女。她爹管閨女管得嚴(yán)，從八歲裹腳就不叫出去了。她家離戲園子不遠(yuǎn)，戲園子里敲鑼打鼓都能聽見。她光想去聽?wèi)?，不敢去。她爹脾氣不好，不聽他的，他真動手打?/p>

婆婆嫁給公公時間不長，就進戲園子聽?wèi)颍芩?，婆婆說：“說書唱戲都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俺公公婆婆不管俺，男人不管俺，你管俺，多余了吧？”

她爹氣得干瞪眼，一句話說不出來，又不能打她，一看管不了，就不管了，跟她娘說：“人家公婆不管，男人不管，俺也不管了?！?/p>

公公脾氣好，也是個戲迷，只在焦麥炸豆的時候不準(zhǔn)婆婆去聽?wèi)颉＠霞矣芯渌自挘骸胞準(zhǔn)煲簧?，蟬老一時?！丙溩邮炝瞬桓睿瑏硪粓鲲L(fēng)，麥穗頭就掉地下了。豆子熟了，不快點兒割了拉回場來，來個暴曬，炸得可地都是豆粒子。

割麥子、割豆子的時候，龍堌集戲園子來了唱戲的，白天婆婆強忍著不去，忙場里、地里的活兒。晚上演的戲，俺那兒叫“燈戲”，婆婆得去。她把黑天的飯做好，往鍋里一蓋就走了。

有時候，公公回來，遇上婆婆出去聽?wèi)?，公公娘長娘短地罵她，罵也沒用。一起紡花的時候，婆婆跟俺說：“他罵，俺跑得快點兒，跑得遠(yuǎn)就聽不見了?！?/p>

婆婆說，她常聽的戲有柳子戲、山東梆子、河北梆子、兩根弦，大洋馬、二白腚、十四萬，這幾個人唱得都好。聽的戲多了，只要第一個人出來，往臺上一站，她就知道是哪出戲。

俺結(jié)婚的時候，婆婆留下二姑，叫二姑給她一家人做棉衣。那時候俺不會做棉衣，俺說：“二姑，俺跟你學(xué)?！?/p>

俺和二姑在大門洞里做棉衣，婆婆套上牛，把牛眼用布蒙上，讓牛拉磨磨面。

外邊有人吵架，俺和二姑都聽見了。二姑說：“一會兒你婆婆就得過來?！?/p>

俺問：“過來干啥？”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別說人打架，就是狗打架，她也得去看看。”

小弟叫亂，結(jié)婚以后，婆婆叫俺“亂家嫂”。二姑剛說完，婆婆過來了，說：“亂家嫂，你去看著磨，俺去看打架。”

她一邊往外跑，一邊喊：“你千萬別摸籮呀！”

老家有個規(guī)矩，新媳婦結(jié)婚不過一個月，不能摸籮，說是“摸籮死婆婆”。

打架的打完了，婆婆回來了。

剛結(jié)婚那幾年，婆婆回娘家就夸俺，說俺是大家主的閨女，懂事，夸俺手巧，啥花都會繡，“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拿起紙來，一會兒就剪成”。

她夸俺，俺不知道。剛結(jié)婚那幾年，俺光知道害怕了。

冬天不忙了，龍堌集戲園子里常有唱戲的，上午、下午、晚上都有。只要有戲，婆婆一天聽三場。聽的天數(shù)多了，不知為啥哇哇吐，頭抬不起來，這才能歇兩天。

他們一家人都愛聽?wèi)?，公公他們白天不去聽?wèi)颍砩弦惨?。剛結(jié)婚那陣，丈夫晚上不去，后來也跟著去，家里就剩俺一個人?？赐隉魬?，晚上十二點。再走三里地，他們到家就快一點了。俺點著火油燈做針線活兒，不敢喘粗氣，不敢回頭?；鹩蜔襞嘛L(fēng)，一吹就滅，俺得把洋火放在手邊。不敢回頭，是怕看見鬼。半夜困了也不敢合眼，不敢躺下，一閉眼就怕鬼來。

火油就是現(xiàn)在的柴油，俺小時候叫洋油。豆油燈和棉花籽油燈，得用勁才能吹滅，可豆油和棉花籽油貴，還得總撥燈捻子，那時候都用火油燈。

他們聽?wèi)蚧貋?，白天能睡覺，俺得磨面、做飯、刷鍋、洗碗、做鞋。這茬鞋還沒做好，他們腳上的鞋就穿碎了。

有天夜里，他們聽燈戲回來，從路邊跑出來一個女人，披頭散發(fā)，抱住婆婆不撒手，還大聲喊：“害怕！俺害怕！”

深更半夜的，可把婆婆嚇壞了。

公公把那人的手拽開，女人還喊：“害怕！俺害怕！俺跟你們走！”

公公沒辦法，就讓她跟著回家了，給了她一抱草，叫她在廚房睡。

第二天早晨，那個女人醒過來，要回家，說她家是管莊的。

婆婆說：“天冷，你吃完飯再走吧?！?/p>

女人說：“俺家找俺，不知道急啥樣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