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宮如今坐落在奉節(jié)師范學校院內,校園里有兩棵數百年的黃桷樹,一棵樹下立著 “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下馬”的石碑,另一棵樹上爬著幾個孩童。一進永安宮,門口的一位中年男子就向我主動介紹說:“劉備托孤明明在這里,有人卻以為在白帝城。白帝城是西漢末年王莽篡位后公孫述駐兵的地方,那里有一口井,叫白鶴井,強烈的陽光一照,井里就冒出白氣,公孫述認為是‘祥龍獻瑞’,于是牽著白馬,踏馬為城,號稱白帝城?!?/p>
他說得對,可我心想,“白帝城”在人們心目中早已超出了它當初的意義。這其中與漢語本身有關?!鞍椎鄢恰边@個詞,這個名稱,觸動了我心中神圣的情感,與對祖先的思念。也許正是出于這份宗教情感,我才千里迢迢趕來朝圣。白帝城,我不能碰你的名字,一碰就動心,一碰就被引入美夢,進入瓊樓玉宇。
再回永安宮,荒涼殘敗的紅墻被陽光浸透,龜蛇爬出石頭,古樹迎來故人。升騰的瑞氣已滲透人群,身在其中的人們至今渾然不覺——嬰兒在晨風中蹣跚學步;老人在陽光里昏昏欲睡;黑桃紅桃在手中結果,梅花方塊在風中飄零。
洪水將至,不聞不問,任四周開山放炮,炸毀舊城。陽光總是新的,月亮總是舊的。日月回轉,“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何以解憂?唯有打牌、喝酒,再點上一斗煙,看煙霧在陽光里,化成細小的白鶴……
筆尖輕飛,越過黑暗的一夜,回到奉節(jié)的不知哪一天,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個晴天,是你第一次領略蜀國冬天的太陽,比江南五月蝴蝶翅膀上的陽光更溫暖醉心。醉在這樣的陽光里,黑暗暫且不提。四周的綠樹掛著鳥籠;鳥鳴在嗡嗡的人聲里淡如紫煙。這種時候,苦難可以暫時忘卻……
十幾個老人坐成一排,靠在斷墻之下,將長長短短的竹棍、拐杖丟在一邊;幾十張麻將桌在陽光里轉成彩色的漩渦。輸錢贏錢,一塊兩塊;花五毛錢可以要一杯綠茶,在陽光里擺一張方桌,泡一整天。昨天的集市已經拆除,卻為麻將桌和賣唱、耍猴的藝人們騰出了空間,但是實際上是為了爆破。廣場邊的教委舊樓已經拆空,裝滿炸藥,只等一聲巨響,改地換天。然而問題是在這一切到來之前,晨風異常輕柔,陽光格外溫暖。假如這樣的天氣也叫冬天,人間哪里還有嚴寒?假如這樣的廣場不是樂土,人間歡樂何在?
成群的鴿子在舊樓之間盤旋。舊樓陽臺上開滿鮮花。嬰兒騎在彩色木馬上神游,串串氣球掛在馬背后面。一筐筐帶綠葉的臍橙堆在人群中間。黑白的小花狗因找不到主人到處亂竄;抱在懷里的孩子卻還在拼命哭喊。麻將聲聲,把陽光搓得嘩嘩直響。鑼鼓叮咚,盲人的凄楚被眾人傳唱,聽歌的有花有草,有人有樹,還有四面即將被炸毀或淹沒的舊樓古屋。
三天并一天,縱然筆走如飛,也只能留下只言片語。就這樣,早晨來到正午;夜晚滲入陽光。生命中有過這樣的早晨,往后的日子也會回到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