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勺子(2)

成為和平飯店 作者:陳丹燕


這次也是雨中。夏農之蒼白的手捂著口鼻,眼淚漣漣地向他搖了搖頭。夏工之再次收住了腳步。“就到這里了?”他不相信地問自己。當時,父親敗壞的身體上,各種管子被一一從各種洞眼里拉出來時,他也這樣不相信地問過自己。要知道,爹爹上大學的時候是學校籃球隊的前鋒呀!夏工之的三步投籃,是十歲的時候,由爹爹教會的呀。爹爹在學校里抱著籃球的照片還登在《良友》雜志上的呀,夏工之看著妹妹紅腫的臉,不相信。

靈車眼看就到了窄弄的街口,轉上了街道,消失在右邊的圍墻后。夏工之這才急了,拔腳便往前追去。平躺在車廂里的那個人,從你第一眼看這個世界時就在眼前,不論以后有多遙遠,他都是世界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幸與不幸,都緊緊相連,見與不見,都緊緊相連?,F(xiàn)在他已被黑色汽車帶離。從今往后,不必避到天涯海角。從今往后,無論走到哪里,全都找不到他,不能摸到他,不能聽到他,永遠不能。生活中第一次發(fā)生這樣的事,它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代名詞。

追到街口的夏工之看到的是一條對某人永失父親這件事毫不知情的馬路。那里車水馬龍,情侶們臉上散發(fā)著夢幻般的笑意,城市高架路就橫在街道上空,無數(shù)汽車在那里無聲地飛奔。這么多年來,他不知夢見過多少次失去父親的時刻,父親從樓上跌下來,或者別人在夢里說,還不快回家,你爹爹自殺啦,或者爹爹在晚飯桌上,若無其事地用剪刀戳著自己的太陽穴,二媽卻笑瞇瞇地給他剝一只蟹鉗。夢中的自己永遠是個少年,場景則永遠是光線幽黯的春日黃昏??伤í殯]想到,這驚天動地的時刻終于到來時,在這條大街上竟是這樣無動于衷的樣子。

爹爹終于消失了。

夏工之的頭發(fā),在幽黯的雨天里,是微微浮動的雪白一團,就好像浮動在心中的茫然所失。

夏工之雪白的短發(fā)令夏農之心中震動。父親過身后,夏農之為他擦洗更衣,她發(fā)現(xiàn)即使是已九十七歲的父親,他腦后稀疏的頭發(fā)還是夾雜著些許黑發(fā)。米奇的頭發(fā)卻比父親的頭發(fā)還要蒼白。多年不見,他已然變成了一個干瘦的內地老人,甚至說話時帶著一些新疆人的口音。雖然大家都回到上海,吃的是幼時一樣口味的飯菜,但她分明在他呼出的口氣里聞到一股粗重的西北氣味,那是一股生大蒜在肉體中發(fā)酵,又透過溫暖的消化道冉冉升起的刺鼻氣味。在夏農之看來,如自己一樣,米奇肉體的內部都已經改變了。

這是一對分離比相聚的時間長得多的兄妹。夏工之畢業(yè)后,就響應國家號召遠去新疆。夏農之卻在大學畢業(yè)后,馬上設法遠去美國。他們兄妹都在遠離父母的地方落地生根,脫胎換骨,與本地人結婚生子,約好了似的,沒有教過自己孩子一個字的家鄉(xiāng)話。他們一頭沉入浩瀚的日常生活之中,難得回家探望父母,直到父親病重。他們的父母也從未去他們的家里探望過,從未召集過哪怕一次新年團聚,他們簡直就不認識第三代。夏農之在換美國護照時,早已用回了自己1952年前的名字,明妮。她在美國中西部的安靜小城生活中成功地埋葬掉“夏農之”這個名字。但看起來,夏工之卻是從生理到地理,完全埋葬掉了穿黑色回力球鞋,騎藍翎腳踏車,著迷于海涅詩歌的憂郁的“米奇”。

三個穿著喪服的人站在南京東路街口斯沃琪藝術中心門口,等待過街紅燈轉綠。夏農之遠遠望見和平飯店大門上黑色鑄鐵的拱門,還有黑色窗框上兩條獵犬護衛(wèi)盾牌的標志。童年時代的情形突然浮現(xiàn),那時六歲?也許五歲。多年前的那個早晨,他們三個人也是站在南京東路街口,望著街對面。那時對面墻上的黃銅牌子還未被卸下,上面寫著SASSOON HOUSE。那時街這邊也不是斯沃琪藝術中心,而是匯中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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