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人轉(zhuǎn)過臉來,在陽光下本來灰色的眼珠,此刻在他臉上蔚藍欲滴,好像從飛機上望下去的大海。
“正是?!彼f,“那么,你也去過貝拉·維斯塔。”
“我在香港做過一年駐校作家,跟一些在香港長住的歐洲人去那里跳過舞?!眴桃琳f?!耙粋€通宵化妝舞會,玩得很興奮?!?/p>
喬伊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被刷成淡黃色的南歐式露臺,熱帶的花樹雜枝,肥大發(fā)紅的綠葉,在露臺與一根倒臥的淺藍色海岸線之間,這個老酒店充滿了莫名的鄉(xiāng)愁。喬伊難以解釋,這種鄉(xiāng)愁來自在東方海濱古舊的歐式房子,這是因為地理上的突兀,還是別的什么。
“后來聽說它被日本人買下,改造成國際標(biāo)準(zhǔn)的豪華酒店。最終,酒店關(guān)門大吉?!卑拇罄麃喨苏f。
“我看這里也會是同樣的命運。中國人如今財大氣粗,就像八十年代硬要買下貝拉·維斯塔的日本人一樣。說起來,東方人還是沒錢的時候更可愛些?!眴桃琳f。
當(dāng)年,貝拉·維斯塔高高的天花板下,家具已破舊,終年敞開的窗子,合頁好像已經(jīng)銹死了,下雷雨時怎么也關(guān)不嚴實。它雖然像葡萄牙一樣頹廢,但氣氛親切,食物也很好吃。舞會的前一天,服務(wù)生們忙著給地板打蠟。他們用的方法,和斯里蘭卡賈拉菲斯的傳統(tǒng)做法一模一樣。他們將蠟倒在地板上,然后,幾個人排成一排,合力推著蠟?zāi)ú?,從房間這頭,跑到房間那頭,將蠟?zāi)ㄆ?。他們很喧嘩,一邊干活,一邊唱著歌。
“坐在二樓露臺搖搖晃晃的小桌子上,喝一大杯冰鎮(zhèn)的德國啤酒,會有一種天涯海角的安適感受?!眴桃琳f。
“那里的洗手間門后,我看見有人用圓珠筆留言說,可能這里是家鄉(xiāng)。某人坐在馬桶上寫的留言,啟發(fā)了我。當(dāng)時,我也坐在同一位置上?!卑拇罄麃喨藷o聲地微笑,詩意油然而生。
“哦,就是這樣寫出來的?!眴桃咙c頭,她低頭微笑的樣子非常美好,好像一尊在棕櫚樹下的佛像。澳大利亞人的心動了一下,那對他來說是種夢幻般古老而遙遠的甜美笑容。
他拿起酒杯輕輕碰碰她的:“為貝拉·維斯塔。”
“酒杯里的櫻桃輕輕搖蕩,似乎夢中所見——為貝拉·維斯塔?!彼f。
那次也是個蘇格蘭人帶她去參加貝拉·維斯塔舞會。除了跳舞,他們就留在床上。他告訴她,和她在一起,他居然嘗試了許多不同的姿勢。他一直以為她是印度人,是直接從《愛經(jīng)》里走出來的。在性上,她應(yīng)該無所不能。她想起來,那人在高高的天花板下,就像一匹濕漉漉狂奔不已的紅鬃白馬。她那時想,紅頭發(fā),我終于征服了你。當(dāng)然,她不會告訴這個萍水相逢的蘇格蘭人在性上她無所不能,是來自于占有的渴望。女人的征服是為了融合,不是毀滅,這與她理解的后殖民時代殖民地人民與殖民者的關(guān)系一樣。她也不會告訴他,她與不同種族的人做過愛,但與紅發(fā)的人做愛,幾分鐘后就能到達高潮。但這與他的吸引力毫無關(guān)系。
澳大利亞人將酒杯伸過來,碰碰她的酒杯,說,“為那愚不可及的日本富翁?!?/p>
“這難道不是亞洲殖民地老酒店的共同命運嗎?”喬伊像躍出水面的魚一樣揚起自己的臉,接口說?!皷|方人要是意識到世界正在再次趨同,就會飛奔著趕上這股抹殺一切地域獨特性的世界潮流,貝拉·維斯塔已是一個證明。東方人只怕自己被西方世界拋棄,不會再有獨立的想法。我與這位強生的觀點正好相反。”
“你們在說貝拉·維斯塔嗎?”為他們送第二巡酒來的阿四,一一放下酒杯,最后走到喬伊的身邊問了一句?!柏惱ぞS斯塔關(guān)門后,那里一連舉辦了三年的貝拉·維斯塔舞會就轉(zhuǎn)移到我們這家飯店里來了?!卑⑺母嬖V喬伊。
“就連你也去過貝拉·維斯塔?”喬伊的眼睛亮了,“這世界也太小了吧?!?/p>
“從未去過?!卑⑺男χ鴵u頭,“只是聽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