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大聲談笑的聲音靠近,似乎是幾個喝醉的日本人正打算進入這黑暗的溫泉。嘈雜聲把喬意從沉溺的回憶中叫醒,他每一個毛孔都在警覺。那群人在門外議論了一會兒,打消了主意,木屐的噠噠聲終于遠去了。
——真沒想到就這樣結束了。井上忍說。
喬意再次被她輕松的語調刺痛了。聽故事的人永遠是最無情的。聽故事的人不會知道,那個夏天是如何沉重地壓在他的生活、寫作、性格上,讓他至今都時?;秀笨謶?,無法坦然與人交流。不,這些她都無法完全無法理解。
那么他為什么還要講給這個陌生人聽?難道純粹為了用自己離奇的經歷去討好她?不,他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終于能夠用第一人稱敘述那個故事,不是躲在幕后。他必須將不想回憶的那些事重述,為忘記的人賦予語言,把走過的那條路再走一遍,才能從沉重的記憶中逃離出來。
——不,還沒有結束。喬意說。
大半年之后的初春,他與她重逢了。在一條狹窄得不得不快速通過的街道上,他們朝著相對的方向行走。幾乎同時,他們毫不掩飾地盯著彼此短時間內發(fā)生劇烈變化的臉。
“你還好嗎?”他聽到她問自己。
在滿街嘈嘈切切的粵語里,她略帶清新北方口音的問候非常清新。
“我很好。”他說,“我在電臺工作?!迸滤幌嘈潘频?,又匆忙補充了一句。
“我聽說了?!彼f。
她是千山萬水地來找他了。越來越擁擠的人流容不得他們繼續(xù)猶豫,兩人如果沿著原來的方向前進,就可以離開一切過去。但是他們都沒有選擇前進,也沒有轉身,而是一起擠出了人群。
他請她在茶餐廳吃飯。時間尚早,沒有其他食客,只有幾個無事的服務員好奇地看著他們。南方的初春已經很熱了,她脫掉外套,露出粉白色的絲織背心和長裙,然后用手腕上系著的絲帶把頭發(fā)綁住。
他看著她,喉嚨仿佛被堵住。這半年過得像十年,他曾幻想過無數(shù)種和她重逢時的訴衷腸,她卻在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時出現(xiàn)。
她先開口,講學校發(fā)生的變化,校園好像一夜之間有了許多看不見的窟窿,青春與生命就從這些窟窿里流出,那極聰明驕傲的課代表也不知所終了。一瞬間,他們兩人都有點慚愧:他們還活著、交談、發(fā)出笑聲。
“你瘦了很多?!彼娜晦D移話題,她從一輪滿月瘦成了伶仃的月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兩人再無話。
晚飯吃完了卻依然日光惶惶,無處可去。他們牽手走在街上,沉浸在苦澀的甜蜜中,同時也有些不適應:從前,他們的時間都是一點點偷來的,這是第一次有這么完整的空閑,光明正大的空閑。
她提議去看場電影。電影叫《秦俑》,講是一個深情壓抑的將軍和一個宮女穿越時空的愛情故事,后半段不能免俗的是打殺的動作戲。他在座椅上不安扭動:寶貴的時間竟然浪費在這樣無聊的電影里。
終于響起了片尾曲,渾厚的女聲唱到:“焚心以火,讓愛燒我以火。燃燒我心,承擔一切結果……”放映廳逐漸明亮起來,他發(fā)現(xiàn)她竟然淚流滿面。等所有觀眾散去,她依然在啜泣。他頹然地半跪在她面前,無從勸起,知道她是太委屈了,以至于眼淚只能流在別人的故事里。
回他的公寓的路上,她一路疲乏不堪地倚著他,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路緊緊地摟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