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玄奘便歇在了郭宰的家中。前院東西兩側都是廂房,他和波羅葉歇在東廂房,在床榻上趺坐了良久,思緒仍舊紛亂。二兄究竟為何殺了師父玄成法師?他如今又在哪里?他又為何來到霍邑縣,逼死了崔縣令?更奇怪的是這崔縣令,死后怎么成了泥犁獄中的判官?
月在中天,照下來梧桐樹的樹影,灑在窗欞上,枝條有如虬龍一般——只怕就是這根枝條,昔日把崔判官掛在上面吧?
窗欞上枝條暗影在風中搖晃,就仿佛下面掛著一個自縊者,尸體一搖,一晃,一搖,一晃……
隨后幾日,玄奘就住在郭宰家里。郭宰讓他做場法事給優(yōu)娘驅邪,玄奘既然知道李夫人身上的“鋸刀鋒”是怎么回事,如何還肯做法事,這不分明就是欺騙嗎?于是百般推脫,只說縣衙是數(shù)百年的舊宅,聚陰之地,只消晨昏誦經念佛,加持一下即可。郭宰也不好過于勉強,只好同意,但要求多奉養(yǎng)玄奘幾日,以盡敬佛之心。
奉養(yǎng)佛僧的事情太過尋常,玄奘不好削了他的熱心,只好在他家里住了下來。郭宰衙門里還有公務,不能時時陪伴,就讓自己夫人招待他。李優(yōu)娘對玄奘的態(tài)度頗為冷淡,一向敬而遠之,除了必要的時候,也不見人影。玄奘倒也不介意,每日除了趺坐念經,就拿出自己書箱里的佛經仔細研讀。
這可樂壞了波羅葉,這廝算是找著用武之地了。他追隨玄奘幾個月,大都是在趕路,風餐露宿的,如今生活“安定”下來,讓他很是滿意。這廝開始發(fā)揮話癆的威力,每日里和莫蘭還有球兒斗嘴,兩天下來居然熟稔無比,連球兒的父母是小時候訂的娃娃親都打探了出來。
這一日午時,玄奘正在翻閱道深法師注解的《成實論》,波羅葉躡手躡腳一臉鬼祟地走了進來。玄奘看了看他,低下頭繼續(xù)翻閱。波羅葉上了玄奘的床榻,一臉詭秘地道:“法師,弟子,打聽到一個,秘密。很,重大的,秘密。”
“哦?”玄奘抬起眼睛,“什么秘密?”
波羅葉朝門外看了看,低聲道:“您知道,縣令家的小姐,叫啥,名字嗎?”
玄奘想了想:“仿佛叫綠蘿吧?曾聽郭明府說起過。”
“呃……不是,名字。”波羅葉拍了拍腦袋,“是姓氏。”
這個天竺人對大唐如此多的姓氏一直搞不清楚,也難以想象為何連貧民都有自己的姓氏,這在天竺是不可思議的。
“姓氏?”玄奘笑了,“定然是姓郭。”
“不是,不是。”波羅葉露出得意之色,“她偏不,姓郭,而是,姓崔!”
玄奘頓時愣了。這怎么可能?女兒不隨父姓?除非郭宰是入贅到女方家里,不過看來也不像?。√锰靡粋€縣令……早先是縣尉,就算是縣尉,入贅也不可思議??!
波羅葉也不故作高深了:“法師,我打聽,出來了。這位,小姐,的確姓崔,她,并不是,郭縣令的,親生女兒。郭縣令,發(fā)妻,兒子,好多年前,被,突厥人,殺了。李夫人,是帶著女兒,寡居,后來嫁給,郭縣令。”
“哦。”玄奘點點頭,并沒有太在意,畢竟隋末大亂,無數(shù)家庭離散,眼下亂世平定,家庭重組也是平常事,“這是他人隱私,不可貿然打聽。知道嗎?”
波羅葉不以為然:“縣里人,都知道,不是,隱私。”他臉上現(xiàn)出凝重之色,“可是,法師,您知道,李夫人的,前夫,是誰,嗎?”
“是誰?”玄奘見他如此鄭重,倒有些好奇了。
“前任縣令,崔玨!”波羅葉指了指窗外,“在,樹上,吊死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