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手邊那摞厚厚的稿紙,我所有的知覺都是健全的。
稿紙上密集的黑色方塊字在我的注視下騷動不安起來,像螞蟻般開始遍布蠕動,以至跳躍。它們是一窩長出翅膀的蟻類,從我的左腦里飛到紙上,再從紙上飛向別處。流浪,或者定居,婚娶,或者單身。我用熾熱的目光在無數(shù)黑螞蟻中尋找最像我的那一只,我好脾氣地尋找著,我準備更好脾氣地觸摸和愛撫她。我將尋找到她纖細的舌尖,親吻她,研究她每一根觸須。我握住她敏感的神經(jīng),與她對視和交流,用我周身的氣息溫暖和了解她,在我心的家鄉(xiāng),幫助她落戶,制一只小小的木筏,伴她漂流海中,在海上為她安頓一個永不干涸的家和愛情。我得教會她追求和珍惜愛情,教會她懂得一只公螞蟻對她示愛時的表情和身體的變化,教會她想念另一個人,而怦然心動。
安頓愛情?我怎么會把“安頓”這個動詞用到愛情上?愛情是可以安頓的么?用什么安頓?我的愛情機緣還沒有出現(xiàn),我未曾真正感受過愛情,而我一直在幻想愛情,把幻想交給手指,付諸紙間。我沒能經(jīng)歷過的事,怎么有資格教別人?我是一個蟄居臥室的幽閉病人,愛情對我來講,就像一個戒備森嚴的堡壘。堡壘里面種滿了世上僅有的奇花異草、玉樹瓊枝,散發(fā)著各類沁心的香味。紛飛的蜂兒在永恒的陽光底下采集粉蜜,蝴蝶飄舞的衣裙在漫天散落,裙里的主人裸睡在柔軟纏綿的床間,與陽光繾綣;還有長滿薔薇花和草莓的綠色藩籬。我是螞蟻。螞蟻是我。是我的螞蟻在一個幽閉的女人心間尋找不會干涸的愛情和家。這是城市里一個隱秘的童話,發(fā)生在我床上的那疊稿紙上。
我把像我的那只螞蟻蘊育心間,層層疊疊。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患了幽閉癥,成了一個幽閉的女子,我不想看到這個世界。是誰在很久以前對我這樣預言過?是巴特?那個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開始變老的男人?他在哪里?他在我的記憶里已經(jīng)顯得模糊,若有若無。假如他此刻站在我的面前,我會不會認不出來?在深植于生命中的那部分童年記憶里,在有限的一些面孔里,我已經(jīng)記不清確切的模樣。只剩輪廓。
幽閉不是病,我沒病。幽閉是習慣,我習慣在任何時間拉嚴窗簾,鎖緊門閂。幽閉不屬于壞習慣,它可以讓我的思想綻放、盛開而永不凋謝。它是我心靈的布衣,帶著快感謀生。
我喜歡黑。我喜歡在黑里呼吸和盡情釋放心中的所有念頭,用這些如綠色藩籬般的念頭裝飾我的黑,而使夢變得色彩紛呈。黑是我的暗語,這暗語自我出生的時候起,就像一道天賜的符,晃動在我的脖頸上。
我在黑里尋找著夢。我想起了一首歌中所唱:
Why does the sun keep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Cause you don’t love me anymore
其實,我壓根兒不懂英文,也不怎么感興趣,可據(jù)說它將會成為世界語言。我不明白為什么要定一個世界語言,更想不通為何是英語而不是漢語。我看著那些曲里拐彎的字母,心里頭不太舒服。我依舊那么迷戀和維護自己的母語??墒乾F(xiàn)代中國人必須懂英語,甚至必須懂幾門語言。這讓我想起舊時的農(nóng)村窮人,必須上學識字,才不會受人欺負和輕視。
我的床是寬敞的雙人床,可我不習慣和另一個人同睡。我的床上,一半是我,一半是凌亂的書和稿紙。除了我那只長毛的漂亮貓寶貝,我不允許外人侵犯我這僅有的領(lǐng)地。
夜已經(jīng)深了,我最鐘情的時間一分一秒地聚攏過來,我在夜晚的精神比白天好很多。我倚著床頭寫著那些如螞蟻般密集的漢字。
記憶始終統(tǒng)治著我的邊緣思維,除非我的大腦像硬盤那樣被格式化掉。如是那樣,我已不再是我。
上班和下班是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走勢,而我卻沒能將這走勢持續(xù)下去。確切講,我沒能忍受到底。我不反對權(quán)力,我也不排斥官員,可我最無法忍受的是勢利的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