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0年唐喻從德國回來的時候,漂來城的規(guī)模還不像今天這樣,龐大得沒有邊際。騎著馬只需一個時辰,便可繞城墻一圈,算起來僅僅是現(xiàn)在漂來前庭區(qū)的一個角落。
當時正是中秋剛剛過去三天,在甜膩的桂花香里,唐喻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憂郁抓住了。在他被囚禁于時間之前,他首先預感到,他的人生將被囚禁在這座由長滿青苔的黑磚圍起來的城市里。作為一個將要終生囚禁自己的牢籠,唐喻覺得這座始建于公元七世紀的東方水城實在小得有些過分。
不過這座小得不成樣子的漂來城和今天的漂來城一樣,都是它們時代首屈一指的大城市,掌管周邊三省軍機大事的四??偠礁O(shè)在此地,它自然成了這個地區(qū)的政治文化中心。
和唐喻一起從德國回來的,還有他的叔伯兄弟唐妙,他們都是在唐喻的父親唐望安排下,去德國留學的。
在成為漂來城著名的紅頂商人之前,唐望原本只是本城一家小南貨鋪的老板。鋪子是唐家的祖業(yè),主要為本地居民采辦廣東的土糖、金華的火腿、奉天的干香菇、杭州的龍井茶、川湘的辣火等一干南北通貨。
鋪子只有兩進門面大小,精瘦精瘦的唐望只要把他又短又細的腿悠著勁走上六步,就能從鋪子的東頭走到西端,然后轉(zhuǎn)一個身,只要五步就可以回到東頭。
除了年邁的父母,唐望自己還有一子二女,唐望的弟弟唐眺因為肺癆,二十歲剛過便過了身,留下寡妻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唐妙。一家人九張嘴,一年的吃喝,都要靠唐望從南貨鋪里一點一點掙出來。唐望在忙碌和憂愁中渡過了自己四十歲前的人生。
這一切終于因為那個叫凌德功的金發(fā)洋人的出現(xiàn)而發(fā)生了改變。
那是一個梅雨季節(jié)的午后,下了整整一星期雨的漂來城,終于迎來了久違的陽光。
在過去的的一個星期里,南貨鋪賬簿上的流水加起來還不到三兩銀子,鋪子里的南北通貨也因為潮濕,露出了死一般的灰白色,濕漉而燠熱的空氣里,幾乎都能聞得到霉菌綠茸茸的氣味。唐望的心因此也像潤濕在水汽中的干貨一樣潮濕,他覺得渾身發(fā)脹,每一寸皮肉里都發(fā)出了咕嘟咕嘟的水聲。那多余的水分冷汗一樣,不斷從他身體里往外冒,每天到鋪子打烊的時候,身上的長衫就濕透了。
然而今天一早,當還有些虛弱的陽光剛從街道東頭照過來時,唐望就驚奇地發(fā)現(xiàn),身體里那些多余的水分都不見了,渾身上下充滿著飽滿而凝固的感覺,他的目光因此銳利,久違的陽光竟被他看出了金沙的感覺。它們簌簌落落地從天上掉下,掉滿在青苔叢生的石板路上。
受這幻覺的刺激,他的左眼皮開始跳個不停。唐望因此相信,今天會有好運來找自己。
受到這樣的鼓舞,他連忙讓自己勤快起來,搬了幾張長凳到門口,再把卸下的門板一張張鋪上去,然后把開洋、紫菜、筍干等最容易發(fā)霉的干貨放了上去。
“太陽至少應(yīng)該出三天?!彼行酚^地預測了今后的天氣走向。
念頭剛出現(xiàn),金子一樣的陽光中,便閃出一個金色的人影,從街道盡頭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唐望嚇了一跳,使勁晃晃腦袋,然后再次定睛望去。確確鑿鑿,那個人影是金色的。
剛剛肯定完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金色的人影就已經(jīng)走到了他跟前。唐望這才看清,眼前站著的是個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