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著覆額的“妹妹頭”，寬邊玳瑁眼鏡占去她臉部的三分之一，說話永遠慢聲慢氣，不像我，一急，就像打機關(guān)槍。她總是還沒開口，我就想笑，但是，無論我怎么說，陳薇都不笑，總是一本正經(jīng)的。她什么都好，就是缺少點兒幽默感。

昨天下午放學(xué)后，班上幾個我的“老鐵”曾集體“轟炸”我，要我收回成命，不要放棄難得的升學(xué)機會。操場上不時傳來打球的同學(xué)的喊叫聲，我則舌戰(zhàn)群儒，當時，我的聲音洪亮，一番慷慨陳詞，好像自己就站在廣場主席臺上，好像我不上高中去參加工作，是多么了不起的壯舉似的，或者說是我唯一正確而輝煌的選擇。其實，那天晚上，爸爸媽媽同我商量這個事的時候，我遠沒有在同學(xué)們面前這么肯定，她們幾張嘴竟然沒能說服我。

“你學(xué)習(xí)成績那么好，不讀書太可惜了?！标愞边€是那句老話，聲音依然柔婉，誠摯，孩子似的眼睛執(zhí)拗地盯著我。

“正因為學(xué)習(xí)好，所以沒關(guān)系。”我說，“雖然不上高中，我可以像富蘭克林一樣自學(xué)，我會做出比你們更大的成就，不信走著瞧。”

正是讀書給了我莫大的自信。我發(fā)現(xiàn)，跟周圍同齡人比，我簡直說得上是博學(xué)了。我真正擁有的書少得可憐，母親好像從沒給我買過一本書，看書都是跟別人借，但我總在讀書，除了吃飯睡覺，恨不得走路也讀。讀的最多的還是小說，像《艷陽天》、《紅旗譜》、《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之類的，有些書破得都快爛了。也不知從哪兒得來的《艷陽天》，在那時候最炙手可熱，大家傳著看，因為只能借一晚，我就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看通宵。我似乎生來就是鉛印字的拜物教徒，簡直如饑似渴，哪怕在地上撿到一張破紙片，只要有鉛印字，管它是大批判也好，社論也好，科普知識也好，都會一字不落地讀完?！妒f個為什么》、《科學(xué)家談二十一世紀》這些書我也讀得很入迷。但是，《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春之歌》，還有《紅樓夢》，這幾本卻是我的最愛。我崇拜英雄，不過，賈寶玉、林黛玉的故事也讓我如醉如癡。

陳薇的目光在鏡片后不解地一閃，隨即黯淡下去。我感到自己是那么雄辯，不禁有點洋洋得意。當然，她也夠頑強的，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足足勸了一小時零五分，眼看夜色從窗外一點點趕走了黃昏。

其實我心里還是挺感動的，她是走著來走著去的。她家住下半城，我家在上半城，走路足足要四十多分鐘，何況她的腿腳不方便，好像是什么神經(jīng)性的問題，走路多了會疼的。

終于，陳薇推推眼鏡，又看看窗外，幾乎快要哭了似的說：“連雷紅都對你不上學(xué)感到深深的惋惜。她還說連卓敏而都不上學(xué)了，我們這些人還上個什么勁兒呢？真的，全班可是一片惋惜聲啊。”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雷紅？她可是一直對我嫉妒得要命呀，她會這么說真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呢。難道我，也就是媽媽和我的決定真的錯了？

其實爸爸是不太贊成我工作的。雖然他對石油系統(tǒng)感情深厚，也愿意我加入其中，但不是這么早啊，能多讀點書豈不更好？可是他的聲音當時是多么微弱。

“未必永遠都是讀書無用嘛。”我說。

但我還是咬咬牙，把頭一甩，在陳薇面前，我要把強者形象保持到底。

“不，我已經(jīng)決定了?！?/p>

“你還可以改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