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他酋長。在心里這么叫他,并偷偷為他畫了一幅肖像:如果頭頂上再插上幾根漂亮的翎毛,活脫脫一個神氣十足的印第安酋長。外加幾片機智,幾片妙趣橫生的才華。當然,這幅肖像也只存在于我的心里。
這人若生在十九世紀的法國巴黎,肯定是貴婦沙龍里的寵兒。不過,他的態(tài)度更像土耳其后宮的蘇丹。更加準確一點,像一個部落酋長。
我怎么可以愛上陸文廣呢?在那個年代?誰會想得到啊,修女一樣嚴肅的我?
那年我二十歲。
我以一個孩童般的純真,以一個修女般的狂熱,以一個修士般的堅忍,偷偷地在心里愛他,只在自己心里。整整三年,那是怎樣的三年啊,內(nèi)心的風暴整整刮了三年;而表面上,表面上我不得不裝得仍然像一個純潔的好青年,我不能流露,不能暴露出一點點蛛絲馬跡。那是怎樣的愛呢?
我不得不在心里承認,自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愛上了紅村的酋長。
那愛是上帝擦汗時不慎落下的手帕?。?/p>
記得有那樣一個黃昏,那時阿娜還沒有走,我們一大群姑娘正朝鍋爐房走去打開水。嘻嘻哈哈的笑聲,灑向暮色初降的山路,在紅村寂寞的黃昏里飄蕩。一抬頭,赫然看見陸文廣正蹣跚著自山上下來。他總是一個人出來,從來不見他偕夫人一道散步。他也看見了我們,那樣子活像是瞥見了一道亮光。
一眨眼,他走近我們了,就跟我(只同我)聊了起來,甚至沒有看其他人一眼。
我們一共有六七個人,阿娜、曉彤都在。陸文廣仿佛沒有看見她們。而她們不可能忽略他,大家都禮貌地同他打招呼:“陸廠長?!彼貞鹬劬s對著我,并不中斷與我的對話。
實際上,一看見他,我就佯裝沒看見,正要快步走進鍋爐房,也不知為什么要躲他。他卻更快地趨步搶近,同時好像做了一個手勢,把我給攔在了門口。大家打了招呼全進去了,只有我和他留在門外。
我稍稍有一點不自在。我和酋長,只有我和他。其實也沒談什么要緊的事,但他的神情認真、專注,而且好像周圍再無他人,好像我的回答對他性命攸關似的。這是酋長跟他的子民在說話嗎?
他在跟我說話,我有點兒走神。想到了里面的阿娜、曉彤,她倆可是大家公認的美人啊,卻被忽略至此。虛榮心不由自主地開始膨脹;但不安也像一根狗尾草在心頭輕輕地撓啊撓。孫玲在里邊叫我了。
“快點,不然我們要走了。”
很怕只剩下我一個人,微紅著臉說要進去打水了,他笑笑,揮一揮手,自個兒下山去了。
回去的路上明顯比來時沉悶。偶爾有誰提一個話頭,卻像斷了線的風箏,悠悠的。按路線,該先到阿娜她們寢室。到了她們門口,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尾隨她們進去,雖然很想那么做。我很想進去坐一坐。分手時,阿娜點一點頭,曉彤笑了一下,但這兩人神情都有些異樣,也許異樣的是我。其實誰也沒說什么,不過是臉部神經(jīng)有那么一絲極輕微的顫動罷了,比微風拂過水面要輕微多了。也說不清有什么異樣,為何異樣?但肯定沒有去時那么輕松自然了,那樣一種歡快無瑕的調(diào)子。
我們并不總是一大群人一起去打水。那天去時的確少有的快活,尤其曉彤的笑聲,“哈哈哈哈”,中氣十足,嘹亮無比,還圓潤秀美。也只有她那樣的女孩子才有資格那樣大笑。我常想,雖然免不了有幾分嫉妒。我那天也心情奇好,一路哼著歌曲,讓我都忘記了黃昏時分常常襲擊我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