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納粹強加的無法忍受的條件下,智力活動還能繼續(xù)進行,這真是難以想像的事情。歷史學家依茲哈克·席佩爾(Yitzhak Schipper)在華沙猶太區(qū)被囚禁時還繼續(xù)寫作關于哈扎爾(Khazars)的書。有人問他沒有書籍怎么坐下來做研究工作,他回答說:“寫歷史需要有頭腦,不需要屁股。”
日常的閱讀常規(guī)還照樣奉行,既使人驚奇,也使人恐懼。在如此噩夢般的環(huán)境中,人們還在讀雨果的英雄人物冉·阿讓(Jean Valjean),托爾斯泰的美女納塔莎(Natasha),還要填寫借書單,歸還晚了還要交罰金,討論某位現(xiàn)代作家的優(yōu)點,重溫海涅詩篇的韻律……等等。閱讀及有關的規(guī)則變成了反抗的行動。意大利的心理學家德沃托(Andrea Devoto)說:“因為一切都被禁止,所以一切都被視為反抗。”
在貝爾根—貝爾森(Bergen-Belsen)集中營,一本托瑪斯·曼(Thomas Mann)的《魔山》在囚徒當中流傳。一個男孩回憶說,每天讓他捧起書來讀的時間就是“這一天最愉快的高潮。我走到一個角落里安靜下來,讀書一個小時。”另一個波蘭孩子說:“書是我最好的朋友,從來不背叛我。它在失望中給我安慰,告訴我并不孤獨。”
格里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寫道:“受害人要求伸張正義。”他相信作家的責任就是為受害人講話,讓大家重新見到他們受害的情景,以高超的寫作技巧向世人提出警告,借以判明是非,洞察因果。我書架上圖書的作者不可能知道誰會來讀這些書,但是他們講述的故事已經(jīng)預見到、或者已經(jīng)見到讀者會獲得什么樣的感受和經(jīng)驗。
因為受害人申訴的聲音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壓迫者總是要千方百計鉗制這種聲音:或者干脆把受害者的舌頭割掉,例如奧維德故事中被強奸的菲洛美娜以及《提托斯·安德羅尼卡斯》中的拉文妮婭都遭受這樣的毒手;或者把受害人藏起來,例如卡爾德隆《人生如夢》中的國王處理西吉斯蒙多,《簡愛》中羅切斯特先生處理他的瘋老婆都是如此;或者完全不承認做過害人的事,例如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女仆的故事》的精采續(xù)篇中所講的那樣。在真實生活中,受害人都“失蹤了”,被鎖在特別居住區(qū)中,關進牢獄或苦刑營中,失去了人們的信任。我書架上的文學作品再三講述受害人的故事,從約伯(Job)到德斯第蒙娜(Desdemona),從歌德的甘淚卿(Gretchen)到但丁的弗蘭西斯卡(Francesca),這些故事都是隱喻而已,不是鏡子一樣如實反映。(德國外科醫(yī)生克里默[Johann Paul Kremer]在奧斯威辛集中營中的日記里說:“相比之下,但丁的煉獄就像一場喜劇。”)大多數(shù)的文學故事在20世紀三十年代的體面德國人書齋中都找得到,但是他們從中又學到什么教訓了呢?
在西方文化中,受害者最古老的原形是特羅伊公主波列克森娜(Polyxena)。她是普里亞姆(Priam)和赫古巴(Hecaba)的女兒,已許配給阿契里斯(Achilles),但是她哥哥??嗣摚℉ector)反對這門婚事。阿契里斯偷偷蹓進阿波羅神廟去窺視她,被發(fā)現(xiàn)后遭受了殺害。根據(jù)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講述,特羅伊城被毀之后,希臘軍隊打算乘勝回國,卻受到阿契里斯鬼魂的騷擾,要求殺死波列克森娜祭祀他。于是,她被托到阿契里斯墓前,被阿契里斯的兒子尼奧普托到莫斯(Neoptolemus)殺死了。波列克森娜是絕對的受害人,死因說不過去,她沒有任何錯誤,她的死對任何人沒有好處,一連串無法回答的問題讓讀者心神不安。希臘人想為阿契里斯的鬼魂辯護,想出了許多華而不實的理由,說什么順求他的要求是對的,可以把刀鋒刺進波列克森娜赤裸的胸膛。但是沒有一條理由能使我們信服。她的受害遭遇和所有受害人一樣,是由于喪失了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