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害怕在深夜聽到電話聲了,便把電話鈴聲調(diào)得很小??筛钊遂o的時候,他已疲憊不堪,正睡意模糊,電話仍會響起。沒想到調(diào)小了的電話鈴聲,感覺更恐怖。那聲音像是穿過厚厚的地層,從陰風(fēng)凄厲的冥宮里傳來的,恍若游絲,凄愴幽咽。他會驚恐地醒來,心臟跳得發(fā)慌,呼吸急促,身子像要虛脫了。他總是木頭人一樣拿著電話,不再說太多的話,也不同香妹爭吵,聽她講,任她嚷,等著她掛了電話。
今晚他也沒說什么話,香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朱懷鏡只說了兩聲“你不要哭嘛”,就不再多勸,由她哭去。電話在香妹的哭聲中掛了。
他本來很累了,卻沒有了睡意。想起自己這些年在荊都經(jīng)過的事,樁樁件件歷歷在目,又如同隔世。來梅次之前,他去看守所探望了梅玉琴。她的臉蒼白而浮腫,目光有些呆滯了。他很想知道她的近況,卻不敢再去看望她,也不敢向朋友打聽。
突然想起了兒子琪琪,朱懷鏡心頭便緊了一陣。窗簾是嚴(yán)嚴(yán)拉著的,房里黑得似乎空間都消失了。他甚至產(chǎn)生一種錯覺,感覺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在無盡的黑暗里飄蕩,就像太空里的一具失重的浮尸。黑暗里,他像是看見了兒子的眼睛在眼前閃著。早在荊都,他很得意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了。他為此深深地不安。他越來越有種奇怪的聯(lián)想,覺得兒子的眼珠子就像一只潛伏在洞口的老鼠,躲閃,逡巡,窺視,怯懦,狡獪,陰冷……什么味道都有。
他的生活糟透了!但是,他只能將滿腹的苦水,同他的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涵養(yǎng)、隱私等等,一股腦兒包裹在滿是脂肪的肚皮里,不能晃出一星半點(diǎn)兒。他新來乍到,一言一行,關(guān)乎形象啊。
這些天,他暗自琢磨著繆明和陸天一,發(fā)現(xiàn)他們的確是明和暗斗。朱懷鏡準(zhǔn)備裝糊涂,不介入他們之間的任何紛爭。他分管組織工作,下面部門看上去也還算聽他的。這就行了。他記得十多年前,有一次在火車上同鄰座閑聊,越聊越熱乎,簡直快成朋友了。就在他準(zhǔn)備遞名片給人家時,猛然間想到:誰知道這位仁兄是什么人,他馬上打消了遞名片的念頭。這不過是一件誰都可能碰上的小事,卻讓他感悟到了某種關(guān)乎人生的啟迪:火車上,只要求鄰座手腳規(guī)矩就行了,免得你打瞌睡的時候他扒你的錢包;工作中,只要求同事能與你配合共事就行了,不在乎他是否真誠高尚等等。他越來越懷疑人是否能真正了解別人,他甚至?xí)r常覺得對自己都不太了解。那么有什么必要在乎這些溫文爾雅的同僚和下級是些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