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家輝
香港很早便開始流行慶祝母親節(jié)了,早到我七八歲時已有印象,那應(yīng)是四十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們的年齡是隱瞞不了的,對嗎,其他兩位同樣出生于一九六三的作家同業(yè)?
小學(xué)時代,每年到了四月底五月初,學(xué)校老師都會說,母親節(jié)即將來臨,所以這個星期的作文題目是“我的母親”,也要畫一張圖畫,畫完,帶回家送給自己的媽媽。于是,我就寫了,也就畫了,寫什么和畫什么早就忘記了,只記得,媽媽真是好,她從來不批評我寫得不好或畫得不好,因為,她從來沒有認真去看。
這樣說絕對沒有半分埋怨或不敬,相反,是羨慕,羨慕她的豁達性格,廣東話叫做“大情大性”,從不焦慮,從來不把事情看得過度嚴肅重要,有也行沒也罷,都可以,反正,活著就好,即使死掉也無妨。
母親七十歲了,生平看得最重的事情恐怕只是一個“賭”字,主要是打麻將和到澳門賭場,從二十歲到如今,賭博一直是她的生活主旋律, without apology,毫無愧色,毫不歉疚,始終如一。
舉個誠實的例子吧。我出生后大約三四個月,她把我抱到親戚家里串門子,聊不到五分鐘,當然是坐下來打麻將了,我便被放在睡房床上,無人看管,不知如何,到她竹戰(zhàn)結(jié)束,竟發(fā)現(xiàn)我躺在地上而不是床上,臉色青黑,不哭不鬧,但呼吸困難。她嚇到了,馬上把我送到醫(yī)院,直進加護病房,醫(yī)生對她說:“目前情況尚未穩(wěn)定,能否脫險,難說,你們不妨先回家,等消息,如果晚上收不到電話通知,便應(yīng)表示渡過危險期,有救。 ”
母親唯有哭著回家,眼睛有沒有哭腫,我沒問她,但許多年后憶及此事,她聳肩淡然道,那個晚上也真難過,返回家里,百無聊賴,睡不著覺,只好再打麻將了,一直打到天亮都聽不見電話響聲,便放心了。
我是難以理解的,忍不住質(zhì)問:“我是你的兒子啊,躺在醫(yī)院里生死難卜,你還有心情打麻將?怎么搞啊,你?”
母親皺眉回答,臉上表情很明顯是難以理解我的難以理解:“不打麻將,要干啥 ?我又不是醫(yī)生,坐在家里也救不活你,不打麻將,漫漫長夜豈不更難過 ?打麻將有罪嗎 ?生有時,死有命,我能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