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叔叔從口袋掏出鈔票給我?guī)Щ丶遥?)

對照記@1963 作者:馬家輝 楊照 胡洪俠


◎ 馬家輝

相信有極多朋友聽過我不厭其煩地講述這個老笑話了:我父親曾任香港某報總編輯,我是報社內(nèi)的“官二代”和“高干子弟”,所以,我打從十七歲開始便有資格寫專欄,而且愛寫什么就寫什么,愛寫多長就寫多長,從來不會有人夠膽退我稿。

其實,提筆多年,雜文是每天寫,也寫過小說、新詩,嘗試不同文類的空間與局限,而于好多好多年以前,信不信由你,我也寫過馬經(jīng)。

那只是代筆,而且,只有一次,就這么一次,成為寫作生涯里極珍貴的回憶。

忘了是幾歲了,總有十來歲吧,中午下課返家,父親如常仍在熟睡,因他在報社上班,那時候他還只是小記者,半夜始回,在花樣年華里過著勞累不堪的工作日子。

那時候父親用了一個筆名在某報撰寫馬評專欄,十年如一日,每段稿子的首句皆為“是日也……”,然后才細論馬匹狀態(tài)之好壞。他沒有每天往看晨操,但有人代勞,清晨去完馬場,中午準時打電話到我家給我父親“報料”,吾父用筆記下重點,掛線后,龍飛鳳舞地用極潦草的字體把好幾張稿紙?zhí)顫M,再分成兩疊,囑我于飯后把稿子分別送到灣仔和中環(huán)兩間報社。

這是我和父親之間的分工,他寫稿,我“送稿”,一家八口每月的若干花費便由此而來。但終于有一天,機會來了,我扮演了“一腳踢”的角色,從寫稿到送稿一手包辦,因為父親不知道是生病了抑或喝醉了,當電話來時,他沒法爬起床接聽,只能像說夢話一樣含糊地說,家輝,你搞掂啦,你得喇。

于是我懷著新鮮的亢奮接聽電話,手忙腳亂地記下了一堆什么“毛身有汗”、“后腿疲累”、“跨步乏力”之類的關(guān)鍵詞句,以及幾匹馬名,隨即攤開稿紙,像在學(xué)校寫作文般把筆記重點延伸為完整的句子,寫完,看一遍,不滿意,撕掉重寫,第二次便覺得比較像樣了,除了字跡迥然有異,語氣還真寫出了一點“家風”,乃把稿紙折好,吹著輕松的口哨出門送稿去也。

翌晨翻看報紙,我的“馬評”刊登了,掛在父親的筆名之下,盡管寫的只是馬經(jīng)而不是文學(xué)小說,我仍暗暗產(chǎn)生幾分“繼承父業(yè)”的榮譽感。

事后回想,父親的報社生涯對我的影響遠比我原先以為的多而深,如果不是他以編報和寫稿為業(yè),我其后于完成博士學(xué)位后不會甘心到香港報社擔任了十四個月的副總編輯。即使從細微小處看,亦是,例如某年某月我于寫稿后,準備把稿紙喂進傳真機,站在機前,忽然住手,決定親自把稿子送往報社,重新體會這種遺忘已久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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