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著她的話:愛兵如子。這句古來的溢美之詞怎么聽上去成了一句惡毒攻擊?
溫強把董向前留在帳篷里思過,告訴他只要他坦白,他連長絕不擴大事態(tài),只給他記一次大過算拉倒。如果他不坦白,那也沒關(guān)系,保衛(wèi)科的人會讓他坦白。
他急匆匆去了工地。所有機械比平常吵鬧一倍,一個個安全帽下面都是汗淋淋的臉,五官都熱得要化了。戰(zhàn)士們的動作比平常大很多,手腳也重得多,抬什么挑什么老高就撒手,摔摔打打,這里那里都是“咣當!咣當!”整個工地就是一場巨大的牢騷。
他還沒從工地回到連部,好幾個電話都要到指揮臺。都是責問他小李醫(yī)生遭人耍流氓的事件。事件成了大案件。團長、政委全都成了李欣的長輩。政委說看來溫強是愛隱瞞的人,瞞了士兵們的身體健康,又企圖隱瞞他們的道德思想健康,而后者更可怕,遠遠比隱瞞水質(zhì)更可怕。
突然之間,他開了竅??磥戆衙孛軋蟾娲虻綆熇锏牟皇撬B里的戰(zhàn)士,而是醫(yī)療組的人。他應該給自己腦袋幾大錘:這些醫(yī)生護士當然認識師部的人!一個電話,幾句悄悄話,丑聞賽戰(zhàn)報。就在他跟團政委在電話上道別時,政委冒出一句:“李欣上軍醫(yī)大學是誰保送的你知道嗎?”
“……誰保送的?”溫強覺得自己這樣問很傻,蠢驢開口才會這樣問。
“算了,不告訴你了?!闭f。
不知為什么,自從這個電話之后,他再見到李欣就不覺得她那么美了。他看出她的臉偏寬,腿嫌短,肩膀太方。美麗的東西美就美在它為美而美,沒有目的動機,一旦美麗有圖頭,圖上軍醫(yī)大的保送,圖后臺,這美就顯出腿短、肩方、臉寬來了。他明白自己這樣認為很可笑,因為李欣的美給一個后臺大的男子占去了而沒他溫強的份兒,他才這樣認為。姓董的倒霉蛋想以眼睛去對這份美麗占有小小的一份兒,一閃即逝的一份兒,還將有個不可想象的下場在等他。
溫強對著這份腿不夠長、臉形有些遺憾的美麗說:“我代表全連向你道歉。真的,全連戰(zhàn)士干部都覺得特別對不住你?!?/p>
接她的車在路上出了點故障,團部派了一輛車出來,先接她去團部招待所住一夜。出了偷看大案,她覺得在這個連受了十面埋伏,絕不能再住一夜。李欣此刻坐在鋪位上,蹺著不長的二郎腿,偏寬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几篂a的戰(zhàn)士們原先進到帳篷里面來打點滴受診療,現(xiàn)在都挪到連部去了。他又一次艱難地開口,請求她再好好回憶回憶,那窗口上的大白臉是否就是董向前,因為董向前一直咬定自己沒有干那下流事。李欣說,他當然咬定沒干啦,換了你你也會咬定嘛。溫強想,原來李谷一、鄭緒嵐、遠波的嗓音里還能包藏一條很潑的嗓子。他忍了忍,更加低三下四了,請求她看在他的面子上,再考慮一下,要不要收回對董向前的指控。她的指控將是一顆子彈,會消滅老實巴交小伙子的下半生。
她又是那樣垂著眼皮笑笑。當然還是笑他,妄想什么呢?收回指控?!她的一小份貞操還被那雙賊眼消滅了呢。
溫強全線潰敗,在正午后的烈日下頂著含塵量極大的風踱步。他完全不理解自己究竟為什么要去為那個倒霉蛋求情。為了連隊的名譽是一方面,剩下的呢?他怎么這么婆婆媽媽婦人之仁?在太陽里走了一大段路,背上能烙饃了。他發(fā)現(xiàn)卷起袖子露出的胳膊被劃出白色道道,過了一會兒,白道道紅了,細小的血珠一串一串冒出來。仙人掌像一個個瘋?cè)?,指天罵地,撒野撒潑。站在坡上,能看見遠處的筑路工地。有了距離,就看得出一條軌跡正在地球上形成。將來從那里掠過的火車窗口里,一雙雙眼睛會怎樣看這個可怖的仙人掌森林?無數(shù)窗口飛掠而過,無數(shù)雙眼睛看著張狂的荒野,進攻性極強的寂靜;那些眼睛后面的腦漿會怎樣翻騰?會有個浪漫的家伙想到:原野也有欲望,仙人掌們正在欲火中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