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有空嗎?”她問他。
他今晚跟小方有個約會,要一塊去西單買衣服。準確地說,是他要買一件衣服送她,好讓他自己的眼睛享享福。那件大紅風衣實在太侉了。他說有空??蓱z的小方。即便這女人的情感殘剩,都能在他溫強這里頂餓。
他一步三階登樓,去文化科辦公室上班,腳步比歡慶鑼鼓還快樂。他原本去找李欣,清算她惹出了一場輕如鴻毛的死亡,葬送了一份齜著門牙彎背曲腿外表丑陋的青春??伤F(xiàn)在想要跟這漂亮女人干什么?他還恨她嗎?剛剛跨進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小方。小方說夜班睡了一會兒,現(xiàn)在補覺反而沒覺了。他問她,是不是昨夜總機房沒發(fā)生太多的“監(jiān)聽三秒”?哪能不發(fā)生?小方咯咯直樂。
“我聽到小李大夫和她未婚夫吵起來了。她想過一陣再結(jié)婚,等她實習期結(jié)束?!?/p>
溫強想,這個女人要在她被迫安分守己之前再抓住一切機會徹底不安分一下。他同時想,好,好極了!現(xiàn)在有了個空隙,容他插一腳。插一腳就能占領陣地?他不知道。
傍晚他在等李欣,卻又等來小方的電話。她說既然他取消了逛西單的計劃,她就答應替一個女伴兒頂晚班。這一班她會從傍晚一直上到第二天清早。整個大樓都空了,水磨石走廊上過往的腳步是勤務員的,他們在取各辦公室的空暖壺。他和李欣說好在他的辦公室見,然后一塊出門,去馬路對面新開的四川小館吃晚飯。他的辦公室正對大門,他一面和小方說話,一面急得要把話機砸回機座,雖然滿心在為小方鳴不平;小方真心喜歡他,小方和他將是天作之合的一對。這時他聽見小方問他,愿不愿意晚上到總機房陪他值班;和她一塊值班的兩個女孩跟她說好,今晚她們?nèi)ヅ笥鸭姨纤箍?,要到半夜才回來,她一個人頂三個人用。
溫強等到七點半,等得天又黑又陰,李欣仍沒來。他的滿心渴望立刻變成滿心仇恨;一個惹起別人妄想和渴望又毫不負責的女人!五分鐘后,他已經(jīng)來到小方的總機房門口。小方狂喜過望,眼淚都汪起來。她拿了一雙拖鞋讓他換,說機房里都得穿拖鞋。她的臉和眼睛把自己工作的重要性、神圣性大大地夸大了,因為他而夸大的。他的一雙大腳四十四號,套著女孩們的拖鞋,前腳掌踩鞋底后腳跟踩地板,跟她走進去。
小方十分麻利快捷地插線,頻頻扭頭對他伸舌頭,眨眼睛,或者粲然一笑。她幾乎要讓他快樂起來,忘掉自己捧出尊嚴讓那女人去踐踏這樁悲傷事。
總機房像所有的女性重地一樣,掛著明星年歷,摞著《中國青年》、《大眾電影》,椅背上搭著彩色羊毛衫,為了抵御夜間降溫。有的總機臺前,還豎著彩色塑料框的小鏡子。溫強一個大男人坐在這集體閨房中,感到異樣的溫柔。小方漸漸空閑了——越是接近深夜,接電話的頻率越低。在越來越長的間隔中,他的斷續(xù)翻閱轉(zhuǎn)為斷續(xù)閑聊。過了十二點,幾乎沒什么電話了,小方見他頻頻打哈欠,便拉他起來跳舞。溫強怎么可能舞得起來?一個回合就回到椅子上,看小方認認真真地“一、二、一二三四,一、二、一二三四”。她不跳舞還算看得過去,一跳舞像一只大笨鵝,上下身脫節(jié),四肢不知在忙些什么,忙得進退兩難。這些村姑的單純加上女兵的單純的姑娘們一旦要走出軍營,把社交擴展到社會上,都笨拙得令溫強疼愛。并且這些突然之間脫下軍裝的女孩似乎覺得自己虧了:軍營之外,世上已千年,所以就速成惡補,三教九流的打扮可以集于一身。華爾茲、探戈、迪斯科都跳得沒什么大區(qū)別,全是“兵妹”風格。小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伸頭縮頸,渾身拐彎地舞下去非常危險,馬上就要把溫強舞跑了。跑了可能就一跑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