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北京疏遠的雪又飄落起來。但這是一場可憐巴巴的雪,下到地上就被千萬雙腳踩黑了。溫強坐在方向盤后面,眼前是北京的冬天和剛剛進入的二○○四年。新年了,他奇怪自己怎么嘗不出新的滋味來。路上的雪讓那些從東北、西北、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四川……各色地方來的腳踩得成了黑色糊糊。這黑色糊糊由那些遙遠村落、田野里的泥土攪拌出來。空前的人災。什么樣的人都有。這樣大的人群你找什么人找不著?同樣,這樣大的人群,你找什么人能找得到?
溫強頭一次感到再也找不著李欣的恐怖。
所以等他找到她,他幾乎想就此不再放她走了。
不過眼下離他找到李欣還有一陣。眼下他還被堵在滿是雪污泥濘的二○○四年的新年下午。這是從北郊通往市里的路。他剛剛去了一個有開發(fā)潛力的山村,在一個叫做“補玉山居”的農(nóng)家客棧吃了一頓野味。那個叫曾補玉的嫵媚老板娘給了他一頓可口午餐和第一手的經(jīng)營資料。小山村是個旅游的好地方。正患人災的都市正把災情往遠近鄉(xiāng)村傳播。他在村里碰上一群群的北京學生,一對對的北京戀人,新年放三天假,北京人不想做北京人了,到山里滑雪場伸伸在都市蜷累了的胳膊腿。
就在溫強第二次去“補玉山居”考察回來,打算備款賃地的時候,他在一個西餐廳的露臺上看見了李欣。他幾乎認不出她,八年時間能把一種美麗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美麗,這讓他太意外。似乎還有一點不甘,因為她現(xiàn)在這一種美麗不那么通俗,超出了他的欣賞范疇,就像《月亮與六便士》。他突然明白了,她一定受過了磨難。
他沒有上去招呼她。并不完全是因為她和一桌人在一起。一桌人為首的是一個表情張揚的男人,四十來歲,就是一切不擇手段打下一片江山的那類新老財,不比他自己好多少。那人有些面熟,上一期《財富》,或上上期登過這家伙的專訪。要說李欣的命不怎么樣,這樣的歲數(shù)還逃不出這類人的手心。
他坐在暗處角落,和他共進晚餐的是個誰也不會拿她當回事的年輕女人。走到他這一步,他有義務成為這類年輕女人的獵取對象。所以他的命也夠次,像小方這樣的好女人會棄他而去,把他棄給這類膚淺勢利到極點的年輕女子。
他們快吃完的時候,李欣一行才進來。露臺上有七八張桌子,他們走向靠欄桿的一張,那張桌上始終豎著預留牌,但他在進餐的兩小時中,預留牌一直未被撤除,盡管樓下酒吧臺坐滿等座的外國人,可見宴請李欣的這位東道主的勢力和霸氣。李欣鞋跟兒超高,使緊挨著她走進來的新老財略矮了一分。李欣走進來,一路沒有左顧右盼;她已成熟沉著,不必以顧盼去核實自己抓住了多少目光。再說,她已經(jīng)不再是美得別人沒法活的年齡。
她穿的是什么?溫強離開餐廳后回憶不起來了。似乎是一身黑,胸前和手指上有光芒一閃一閃。溫強把小女子差去買煙,自己用手機打了餐館的電話,請侍應生叫六號桌的李欣小姐接聽。她一接電話就聽出他的嗓音,那向職員們發(fā)雷霆、叫兒子好好吃飯、一次次吼小方“別他媽嘮叨!”,以及每天被四十支“云煙”熏烤的嗓音只說了一聲:“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就輕輕狂呼一聲:“喲,是你呀!……”八年中她溫習過他的聲音。一定溫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