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徐家人慎重考慮我該不該去西方的時候,我乞求老爺給我請個老師。老爺?shù)母绺缬袔讉€還沒出嫁的女兒也想求學,我就和這三個年紀比我小的女孩一起上課。徐家決定讓我去和徐志摩團聚的時候,我已經(jīng)讀了一年書,但這個決定和我進一步的學業(yè)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我想,我公婆之所以決定送我出去,是因為他們也懷疑徐志摩出了岔子。他放棄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學業(yè)跑去歐洲,已經(jīng)讓每個人大吃一驚了。他的來信中透露出不安和憂郁,令他的父母感到憂心。
我為愿望的達成感到歡喜,只是得把兩歲的兒子留在公婆身邊。另外,徐家讓我得跟著某一家人一起成行。男人單獨遠行已經(jīng)不妥了,女人單獨這樣做就是涉險。幸好有個從西班牙領(lǐng)事館來的中國家庭(先生、太太和兩個小孩)準備前往馬賽,于是我們搭上同一艘輪船一起旅行。一路上我完全不用照看小孩,只是坐在自己的艙房里。
夜里,我躺在船艙中的床上,琢磨著第一眼看到徐志摩的時候要有怎么樣的舉動。想起我與他之間長期保持沉默(他一開始就說我是“鄉(xiāng)下土包子?”),我心情非常沉重。我和婆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已有五年了,卻一點也不了解我的丈夫。我試著告訴自己,我們之間的距離還不至于隔得太遠。在船上,我記起自己辛辛苦苦跟著老師上課的情形,心想也許徐志摩會注意到我現(xiàn)在的學識有長進。我也盼望能到西方努力求知,學習英文。
同船的其他乘客得知我出國是為了與丈夫團聚,都說我福氣真好。他們說,你丈夫要你去真是太好了!我聽了無言以對,因為我心里明白,徐志摩并沒有要我去,我是被婆家送去的。我想,我公婆同意讓我去的理由,只是在提醒徐志摩對家里的責任。
三個星期以后,那艘船終于駛進了馬賽港的碼頭。我在甲板上探著身,不耐煩地等著上岸。然后,我看到徐志摩站在東張西望的人群里,同時心涼了一大截。他穿著一件瘦長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圍了條白色絲質(zhì)圍巾。雖然我從沒看過他穿西服的樣子,可是我曉得那是他。他的態(tài)度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不會搞錯,因為他是那堆接船人當中唯一露出不想在那兒的表情的人。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在一起了,久到我差點忘了他一向是那樣正眼也不瞧我一下,將眼光直接掠過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在海上旅行了三個星期,我感到地面在我腳下晃動,時是其他事情一樣也沒變。等到我站在徐志摩對面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臉上急切、快樂、期望等種種表情收斂住了。在那一刻,我痛恨徐志摩讓我變得如此呆板無趣。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情況一直是這樣。我憑什么以為我們會有話可談,他會嘗試讓我覺得我是他世界里的一部分呢?
他說他想看看巴黎,于是我們就從港口直趨火車站。連坐火車的時候,我們也很少交談——大概稍微談了點我旅行的經(jīng)過和婆家的情形。我們抵達巴黎的頭一站是家百貨公司,他和售貨小姐幫我選了些外國服裝。而我從硤石的商人那兒千挑萬選、上岸前一天晚上小心翼翼地在船艙里攤開打算穿的衣服,全都不對勁了。
我不曉得徐志摩講的是哪國話——我猜一定是法文,雖然我不認為他懂法文——不過,他和正在為我挑衣服的售貨小姐聊了起來。他一邊搖頭,一邊冷冷地上下打量著我說,不行,那件洋裝不好。另外一件怎么樣?他把洋裝貼在我身上——這是我抵達歐洲以后,他第一次碰我。當我看到鏡中的自己穿著那襲修長的洋裝,感覺到腿上那雙線襪的觸感和腳上那對皮鞋的緊密時,我都不認得自己了。我們還買了一頂帽子搭配這套服裝。到歐洲的第一天,我穿著新衣,和徐志摩一起照了幾張相,寄給老爺和老太太,讓他們看看我們一同幸福地住在異鄉(xiāng)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