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
這口小湖上結(jié)的冰仿佛又加厚了,在溶溶月色中泛著藍幽幽的光。
上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這灌木叢的葉子還沒落光。微風拂來,那幾片零落的葉子還會沙沙作響。她整個兒縮進那件褐色和暗紅色條子的老式棉襖里。那棉襖是那么大,那么臃腫,她縮在里面像個小孩兒。發(fā)黃的柔軟的發(fā)絲覆蓋著她半個額頭,雙頰在月夜里呈現(xiàn)著病態(tài)的青白。尖尖的下頦兒倒是挺富于表情地向上翹著,使人能想象出她兒時的俏皮勁兒,淘氣勁兒。
“真的,不騙你。我一點兒也不騙你。”她說。她這樣說了多少次了。每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眼神兒里就流露出那么一種可憐巴巴的神色。好像此刻我的一句話,一個反應(yīng)都會成為她的判決書。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蔽疫@樣說,笑笑。我也這樣說了多少次,笑了多少次了。以致已經(jīng)不想再笑了。我把疑問埋在心里。我想說,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但我覺得那很荒唐。是的,荒唐,但為什么要說出來呢?或許整個世界都是由荒唐構(gòu)成的呢!難道我和她的相識、相愛不是很荒唐,很莫名其妙的嗎?
我始終懷疑她有一種穿透力,有一種非凡的心靈感應(yīng),我疑心她讀出了潛臺詞。要不,她干嗎反復(fù)進行這種無益的表白呢?要不,就是她身上還有一種沒被發(fā)現(xiàn)的偏執(zhí)狂。我的天!被害妄想型已經(jīng)夠了,再加上個偏執(zhí)狂,她還活不活,我還活不活?!
“你看,就是這樣子的,和我夢里一模一樣。”她緊緊地怕冷似的偎著我。眼睛里現(xiàn)出一種迷離的神色。這眼神使她的眼睛顯得很美。我輕輕地吻吻她的睫毛。我知道,她又要講她的夢了。第一百二十回地講她的夢,那個奇怪的、神秘的夢。對正常人來講是不可思議的夢。這種夢也許只能產(chǎn)生于天才或者精神病患者的意識之中。
“那口藍色的結(jié)了冰的小湖,就是這么被朦朦朧朧的月光籠罩著。周圍,就是這樣低矮的灌木叢。風,輕輕地吹,灌木叢沙沙地響?!彼牬笱劬?,盯著湖對岸的一片白色的光斑,“我一個人來到這里。是的,只有我一個人。我走到湖面上,輕輕地滑起來。我不會滑冰,也從來沒滑過??墒恰膊恢窃趺椿厥?,就那么旋轉(zhuǎn)了幾下之后,我就輕輕易易地滑起來。那是一片朦朦朧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你會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你自己。你忘了你自己,才感到自己是自由的。真的,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那種感覺——那是一種身心放松之后的自由。我飛速地旋轉(zhuǎn)著。頭頂上是漆黑的夜空和一片泛著微紅色的月亮。冰面上泛著一層幽藍的寒光。我越滑越快,聽見耳邊呼呼的風響,在拐彎的時候,我仿佛有一種被悠起來的感覺。我想起童年時蕩秋千的情景。可那時是在碧藍的晴空里??罩酗h蕩著伙伴們的歡聲笑語。現(xiàn)在呢,是在暮色深濃的夜里,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我就那么飛著,飛著,月光漸漸變得明亮起來了。突然,我發(fā)現(xiàn)湖面上的一個大字——哦,是的,那湖面上有字——”她突然頓住,聲調(diào)變得恐懼起來了。
我默默地望著她。第一次聽她講這個夢,聽到這里還真有點毛骨悚然?!坏貌怀姓J,她是個講故事的能手。可是現(xiàn)在,這故事我聽了不知有多少遍了。它的開頭,結(jié)尾,內(nèi)容……我完全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豈止是背下來,我還可以編成小說,拿到一家三流雜志上去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