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是什么呢?”我急切地追問。她就要把那最關(guān)鍵的東西說出來了。這是我們努力了將近半年之久的……
“是……是我的工作?!?/p>
“你的工作?”
“是的。再沒有比這個工作更可怕的了。那個女人沒有辦到的事,它卻能辦到,我知道它能毀了我。實際上它也把我徹底摧垮了?!?,那些印著咒語的小紙片啊……一天到晚,每時每刻糾纏著我……我知道我已經(jīng)發(fā)了瘋,我想擺脫,哪怕擺脫一小會兒……”
“一個街道工廠的出納員不會有很大的工作量吧?”她提起她的工作便有些失常,我感到難以理解。
“是的是的。不大,沒有多少工作,可是那些數(shù)字,數(shù)字……我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全是數(shù)字,我受不了……它們還常常跟我作對,總是對不上,別人都下班了,我還要一遍一遍地數(shù)那些小紙片,一遍一遍地查賬,有多少次,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把自己的錢偷偷地填進去……”
“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貪污……”
“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們用的是兩套賬,一套是專門對付外邊兒的;另一套賬,從來也對不上……”
“你們的財務科長是誰?”
“一個女人。一個比我的養(yǎng)母更可怕的女人。我能夠?qū)Ω段业酿B(yǎng)母,可我對付不了她,是的,我怕她……她的眼睛像一架監(jiān)視儀,而且,她總是有許多道理可講,你永遠也講不過她,天哪,那時我就想,哪怕能擺脫她一秒鐘……”
“你難道不能想辦法換個工作嗎?街道工廠不是還有什么刺繡組,絹人組什么的……”
“不,我和爸爸一樣,也是只工蟻。我只能做工蟻做的事,這是……這是命運的安排……”她垂下頭,淚水幾乎要滴落下來。
“可是……那……那件事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實在不能把“貪污”二字說出口,“是不是他們誣陷你……”
她使勁地搖頭,“不不,那是真的,我確實干了?!?/p>
這便是前兩天我和景煥交談的基本內(nèi)容。我反復看著我們的談話記錄,回想著我們之間交往的全部過程,似乎從中悟出了一點什么,然而又絕說不清。
過去我一直認為,我們這一代大學生集中了中國青年的全部精華。可現(xiàn)在,我是從根本上懷疑這一點了。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難道是機械地重復那些幾代人使用過的干巴巴的理論?難道是熟練地背誦那些數(shù)不清的數(shù)學公式和ABCD一類的符號?難道是大量復制那些既無害處又無好處的標準化白面包?難道是追求那什么也說明不了的“全優(yōu)”光榮稱號?
像景煥這樣的姑娘可能會被那無數(shù)符號和公式所難倒,可是,如果我們給予了她合適的位置、氣候和土壤,她的個性和創(chuàng)造力是會插上翅膀的。
我們的學校,我們的教育制度在患著癌癥——這是由創(chuàng)造性的狹隘和無能所引起的癌癥,什么時候才能切除這痼疾,注射新鮮血液,使之得以新生呢?
俄羅斯童話里常講:早晨要比晚上清醒些。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早上,我臨時做了個決定:在和景煥去滑冰之前,把整理好的談話記錄交給謝霓,這樣一來可以給她提供些情況,二來也可以緩和關(guān)系,贖贖罪。
誰知,一進門小保姆便告訴我,謝家二小姐已經(jīng)由一位男人陪同,一早就滑冰去了。
這消息使我很不愉快。那句話說得很對:“任何東西,只有當失去的時候才能感到它的珍貴?!蔽倚睦镱D時亂起來。難道她真的決定離開我了?她周圍有那么一大群崇拜者,她選擇男朋友是唾手可得的……哦,畢竟,我們已經(jīng)相處四五年了,而且,相處得很愉快。
謝家人對我的態(tài)度顯然是冷淡了許多。盡管他們極有教養(yǎng),但我還是能感受到這種冷淡。特別是文波,那種居高臨下的客氣態(tài)度使我感到屈辱。
“聽說,你和那個小瘋子……叫什么來著?哦,景煥,你和她挺不錯的?”送我出門的時候,謝虹一只手托著腮,另一只手抱著膀子,懶洋洋地問我。
“你聽誰說的?”我氣憤了。
“這還要聽誰說?我們早就知道了。連給她父親辦喪事,不也是你給張羅的嗎?爸爸媽媽早就讓小霓‘退出’了,小霓還傻乎乎地幫那個景煥的忙——你知道那個小瘋子是個什么東西嗎?她是個貪污犯!”
“你是聽夏宗華說的吧?”我冷冷地問。
“怎么了?我和老夏快結(jié)婚了。聽說了?歡迎你來參加婚禮!”
她被叫走了。我心亂如麻地離開謝霓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