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多么親切又多么陌生。她們并不在家,看來我媽仍在姐姐家。家中無比灰暗,但午后的光線透過窗簾還是能讓我辨出家里的陳設。
一切都沒有變化,與我一年前離開時并無二致。只是因為久無人居,加上門窗緊閉,地板和墻壁涂料的氣味非常濃烈。仿佛當初的裝修剛剛完成,換言之,我的家居然因為無人居住而變新了。確實如此,在昏暗光線下,地板光潔可鑒,熠熠生輝,所有曾經(jīng)被刮摩敲擊的傷痕都彌合了一般。只有當我打開窗簾,才發(fā)現(xiàn)家具和地板上那層不可避免的灰塵,它們本是如此均勻,都怪我橫闖而入,兀自留下一串慌亂的腳印。
如果不是她們合伙騙我,把希望我留下不要再走的念頭暴露得如此赤裸裸,我大概真的會像自己在火車上打算好的那樣不再走了。她們煞費心機苦心孤詣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也讓我覺得自己遭到了羞辱。我姐夫甚至還說出“你在深圳混得也就那樣”這種極其無聊的話。這讓我想起十幾年前他第一次跑到我家來時的樣子,他那會兒瘦得跟筋似的,頭發(fā)還密不透風,尤其是頭發(fā),就我教師的眼光來看,完全是笨蛋的標志。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糟糕透了,看來第一印象是多么準確和有效啊。
我必須要去深圳,我不能待在這里!我?guī)缀跏窃诼暅I俱下地懇求道,雖然你有很多情況并不了解,但就我說的這些,你應該能夠理解我。
得了吧,老光充滿嘲諷地說,你無非是覺得自己不應該干自己不喜歡的事,這或許跟我活著的時候跟你反復說的那些有點關(guān)系。確實,也沒錯,我也不喜歡當教師,我也曾經(jīng)想走,哪怕是要飯,我甚至還得了癌癥死了,這些刺激了你是嗎?不過你別忘了,這個世界上基本上不會有什么你喜歡干的事,干什么都會厭煩的。你看到別人都很快活嗎?你問過他們嗎?當然,他們可能會說是,我很快活,但那絕對是假話。只要你能把他摁在椅子上聊一個下午,沒有一個人不是疲憊的,沒有一個人不是憤怒的或者絕望的。不信你可以試試。
我不想試這個,沒有什么意思,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除了不滿意除了牢騷,你確實說過“干什么都一樣”“到哪兒都一樣”這些屁話,但你是不是因為死了就大腦轉(zhuǎn)不過來了呢。既然干什么都一樣到哪兒都一樣,我還有什么理由不走呢。
哦,老光說,算了,別說了。什么都別說了,我聽你說這么多都有點累了。你走吧。
去哪兒?隨便。
你是說我可以去深圳了嗎?
自此再也沒有回答。老光仿佛真的睡著了似的一聲不吭。當然,我知道他是裝的。我記得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經(jīng)常干這事。有天我說,老光,難道你不覺得王桂蘭每個星期去校長室匯報一下食堂財務不太好嗎?他假裝沒有聽到我的問題,掉臉對外面的王桂蘭吆喝:你媽逼的菜還沒燒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