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漢語老師很漂亮，和撣邦本地女人不一樣。老師夸他的畫畫得好，程松坡很高興，因為父親很尊敬老師，如果新老師認為他畫得好，父親也許就不會再那么反對。他畫撣邦的鐵皮屋、湄公河的漁船，還有漫山遍野的罌粟花。他問明老師，是否見過那種叫做虞美人的、世上最美麗的罌粟花，老師沒有回答，卻教他背了一闋詞，詞的作者是一位亡國之君，“家鄉(xiāng)”的亡國之君。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父親見到他默下的這闋詞，良久不語，往后的黃昏里，他似乎曾聽見父親輕誦那闋詞：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那時父親的眼里，仿佛有淚。再后來，漂亮的女老師不見了，同學(xué)神色詭秘地問他：你不知道嗎？明老師是奸細，程將軍派人抓走了她，聽說要槍斃！

奸細，是敵人派來偷情報的人，是和叛徒一樣罪大惡極的人。程松坡想，一定是什么人搞錯了，他去找父親，說你們抓錯人了，明老師是好人，怎么會是奸細呢？

父親訝異地問：老師，什么老師？“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的那位老師。父親聽說原委后答應(yīng)親自調(diào)查。所有的禍端，由此開始。后山上有祖父的墓園，父親從不許外人踏足一步，例外的，向明老師開啟。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就讓明老師被槍斃好了，槍斃她也不冤。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情愿永不學(xué)畫，情愿日復(fù)一日枯燥乏味地訓(xùn)練。至少，在緬甸政府軍攻入滿星疊的時候，他不用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放下武器，簽署投降書。

按照投降協(xié)議，父親和他都要到緬甸首府仰光接受軟禁。

受降前的最后一晚，程松坡一直在流淚，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未來，等待父親的又是怎樣的未來。父親一反常態(tài)地微笑，聲音卻是哽咽的，他說：“松坡，這是我這輩子做的唯一一件自私的事。從今往后，張副官才是你的父親。”

然后父親替他抹掉眼淚，用前所未有的溫和口氣，笑著說：“松坡，你是男子漢，怎么能哭呢？”

張副官用自己的兒子替下他，趁緬甸守軍松懈之際，護送他逃出仰光。張副官死在國境線上，臨死前告訴他說，一路向北，一路向北，會有人來接你。

進入父親終其一生未能踏足的“故國”，程松坡卻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鄉(xiāng)人。

湄公河的源頭就是在這個山河秀麗的國家，只不過在這里它不叫湄公河，它叫瀾滄江。

在湄公河的另一岸，陪伴他父親度過此后囹圄歲月的，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來接他的，是“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的明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