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4

南方有令秧 作者:笛安


她記得那應(yīng)該是驚蟄前后,一個下著微雨的下午。她看到蕙娘到哥兒的書房里去,叫哥兒拿主意,挑選棺材上的紋飾。她跟蕙娘打招呼,蕙娘就招著手叫她進去一起看。她好像還從沒進過哥兒的書房。書房一張小榻上,坐著個穿了一身鴿灰色的陌生男人。一見令秧進來了,就起身唱了個喏。她知道,那個就是蕙娘的遠房表哥,暫時請來指點哥兒的文章。她忙不迭地道萬福,都沒看到其實哥兒也在給她行禮。

那是令秧頭一回見到謝先生。她沒敢仔細看他究竟長什么樣。謝英,字舜琿。唐府里無論主仆,索性人人都稱呼他“謝先生”。

老爺下葬的翌日,族里的人便來了。蕙娘認得,上門的是唐六公的侄子唐璞。六公是族長,六公的侄子年紀不大,可是輩分卻其實比老爺還高。唐璞看起來倒不是個囂張的人。只準那幾個跟著他的小廝站在大門口候著。對蕙娘道:“族里的規(guī)矩是這樣,新寡的婦人,須得到祖宗祠堂里去跪一夜,由長老們口授女德?!?蕙娘做了個手勢叫丫鬟出去,自己為唐璞斟上了茶,殷勤備至:“族里規(guī)矩自然是要守,只是我家夫人也要有個貼身的人跟著才好,方便伺候,夫人前些日子一直操勞著照顧老爺,身子虛弱,還望長老們擔(dān)待。” 蕙娘用力地盯著唐璞的眼睛,重重地說出“擔(dān)待” 兩個字?!耙擦T?!?唐璞放下了沒動過的茶杯,“只帶一個??墒怯幸粯樱蛉耸裁磿r候回來,那丫鬟就什么時候回來,中間須得在祠堂候著聽使喚,不可中途擅自回府?!碧畦睅е钛黼x去的時候,蕙娘的嘴唇已經(jīng)被自己咬得發(fā)白,她吩咐身邊一臉憂心的管家娘子:“快點去把大夫請來,今晚就留在咱們府里,還有,讓大夫多備點止血的藥?!?/p>

很多年后,令秧即使非常努力地回想,也還是記不得祠堂的樣子。她只記得那幾位長老一人坐一把紅木的太師椅,然后一個四五十歲的婆子放了張蒲團在她膝下,眼神示意她下跪。至于跟著她過來的那個丫鬟,早已被唐璞的隨從們攔在了外面。她不記得自己對著那一行又一行的靈位究竟磕了多少個頭??傊?,磕到最后,俯下身子的瞬間她就錯覺那些牌位馬上就要對著她飛下來,“梟梟” 地叫著,淹沒她的頭頂。她袖子里藏著一小瓶白藥——是來的路上,那丫鬟偷偷塞給她的,想必是蕙娘的主意。不過她卻不知道這藥究竟該用多少。那些斷過指的女人,砍掉的是哪一根?用左手拿刀還是用右手?要是自己真的下不了手,砍不斷怎么辦,難道還會有人來幫忙不成?

六公清了清嗓子,不怒自威,講話的聲音中氣十足:“唐王氏,你可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知道”,所以只好看著六公的眼睛。六公邊上那個不知是“九公” 還是“十一公” 的老者慢條斯理地放下了茶杯:“唐王氏,今天找你來,是為著好意提醒你做女人的本分,也自然是為著光耀咱們唐氏一族的門楣。咱們唐家的男人向來體健長壽,上一個朝廷旌表過的貞節(jié)烈婦,怕是二十多年前了……” 他朝著半空中拱了拱手,然后另一個聲音截斷了他的,這聲音從令秧的右手邊傳過來,沙啞,調(diào)門卻很高,聽著直刮耳朵:“是二十九年了。中間只出過兩個未滿三十的寡婦,一個有辱門楣,沉潭了;另一個回娘家了,也是因為那婦人的父親當(dāng)時升了巡撫,來接她走,這個面子不能不給。如今我們唐氏族中也該再出個烈婦,唐王氏,恰好輪到你,也是老天垂憐?!?/p>

聽起來,他們像是災(zāi)民求雨那樣,盼著一個年輕的烈女。

唐璞站在她的左手邊,打開一本冊子,高聲誦讀起來,六公緩緩地說:“唐王氏,你且仔細聽著,聽完了,我們還有話要問你?!?/p>

唐璞抑揚頓挫地念完了一大段話,她其實一個詞都聽不懂。她能聽懂的部分,只是一長串的名字,似乎無窮無盡。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