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5

南方有令秧 作者:笛安


“在我眼里,嗓子是第二件事,頭一樣要緊的,既是唱西施,就得有那股纏綿勁兒。一張嘴,聲腔里就既無水汽也無怨氣,憑她再美的美人兒,也未必勾得走范蠡的魂兒,你說是不是?” 謝先生的折扇捏在手里,扇柄輕輕叩著手背。

蕙娘笑著啐道:“越說越不像話了!我聽?wèi)T了你胡說八道,這兒還守著夫人呢。你當(dāng)這是你們男人的花酒桌么?!?/p>

“冒犯夫人了?!?謝先生略略欠身道,“我是有事跟你說。兩三天之內(nèi),我想動身回家去,學(xué)生新婚燕爾,做先生的總在旁邊提醒著功課也沒意思。來你們府里也打擾了這么些日子,是時候回去了?!?/p>

蕙娘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嘴上卻笑道:“你牽記著家小,我若強(qiáng)留倒顯得不懂事呢。缺什么你盡管說,我叫人到你房里去替你打點行李?!?/p>

“倒還真不是家小的緣故。” 謝先生也笑道,“我有個老朋友,早年我四處云游的時候認(rèn)識的,最近到咱們徽州來看戲,想把徽州的幾種聲腔都聽一遍,必須得我陪著。我早先沒跟你提過湯先生?”

“誰記得你那些狐朋狗黨?!?蕙娘冷笑。

“婦人之見。湯先生跟你家老爺一樣中過進(jìn)士,如今官拜禮部祠祭司主事,十年前我們認(rèn)識的時候他還未進(jìn)京,只是直到如今仍舊是個戲癡。不止喜歡看,也喜歡寫,你聽過有出戲叫《紫釵記》的沒有,就是湯先生的大作?!?/p>

蕙娘驚訝地瞪大了杏眼:“聽?wèi)蚵牫删奈乙姸嗔?,可是會寫戲的還真是沒見識過?!?/p>

“你們是說……” 令秧有點糊涂,“戲臺上唱的那些戲——都是人寫出來的?”

謝先生和蕙娘愕然對看了一眼,謝先生問道:“正是。唱詞若不是有人寫,夫人覺得是從哪兒來的呢?”

令秧知道自己一定臉紅了:“我小時候以為,戲臺上的那些詞兒,最初,都是神仙教給人的?!?/p>

蕙娘大笑了起來:“夫人真是有趣兒?!?令秧訕訕地看著她:“你又取笑我?!?謝先生卻沒有笑,反倒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這讓她一瞬間覺得謝先生是個好人。

剛剛端茶的小丫頭又急慌慌地奔了上來,人沒露面,聲音先過來了:“蕙姨娘,可了不得了,廚娘和一個老夫人房里的婆子在后頭打起來了,那瘋婆子打破了廚娘的腦袋呢……”

蕙娘恨恨地站起身:“真是片刻的安寧也沒有?!?說罷也只得起來跟著小丫頭去了。圓桌前只剩下了他們倆。

謝舜琿覺得自己該告辭,可是他遲疑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這個名叫令秧的夫人滿臉好奇地看著他。仔細(xì)想想,謝舜琿來府里這幾個月,跟她除了見面問安之外,再無別的話??墒乾F(xiàn)在,她看住他的眼睛,居然開口了,聲音細(xì)小,像是微微發(fā)顫,她說:“謝先生是讀書人,一定知道很多事情,見過很多世面對不對?”

他一怔:“不敢當(dāng)。”

令秧問:“有件事,我不知道該問誰才好,想請教謝先生?!?/p>

“夫人這么說就太客氣了?!?他微笑。

“謝先生知道不知道,若是一個女人,一直守節(jié),不是說到了五十歲,朝廷就會給旌表嗎?但是,天下這么大,女人這么多,該如何讓朝廷知道呢?”

這其實是個認(rèn)真的問題。謝舜琿不由得正襟危坐,他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人,這個十六歲的孀婦,脂粉自然不能再用,就連發(fā)髻上也卸掉了所有的釵環(huán)——她想問的,是關(guān)于自己的終生,或者說,“終生”給她剩下的,唯一一條路。他想了想,回答:“應(yīng)該是先由這女人的鄉(xiāng)里有些名望的人,把她守節(jié)的事情寫出來,呈給縣衙,縣衙再呈給州府,州府呈給省里的布政司大人,最后呈送給京城的禮部。禮部的官員審過之后,最后蓋上圣上的御璽,就成了。” 他竭力使用淺顯些的說法,使她能夠聽懂。

令秧垂下眼瞼,輕輕嘆了一聲:“明白了。說到底,能不能讓朝廷知道這個女人,還是男人說了算的,謝先生我沒說錯吧?”

謝舜琿點點頭,這個以為所有的戲都是神仙教給世人的女人,她不知道她自己很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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