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終究是服從母親的。他指揮著保潤,把祖宗的大床一片一片地運往門外。所有的龐然大物被分解后,都是如此瑣碎,如此脆弱。祖宗棲居過的木頭有祖宗的氣味,那氣味有點酸,有點苦,帶著一點點腥氣。抬起一根龍頭床柱,仿佛抬起一個威嚴(yán)挺拔的男性先祖,抬起一片雕花床欄,仿佛抬起一個嫵媚嫻靜的女性先祖,保潤的手感有時沉重堅硬,有時柔軟舒適。祖宗們的幽魂從木縫里崩潰四散,不同的祖先有不同的心胸,有的寬容后代,默默地走上遷徙之路,有的心胸狹窄,絕不寬容不肖子孫。有一根床柱的表現(xiàn)尤其過激,它不僅狠狠地?fù)舸蛄烁赣H的肩膀,還順勢彈跳,在保潤的頭頂上打了一下。還有個別祖宗的幽靈長著冰冷的牙齒,那些牙齒潛伏在鏤刻的花鳥魚蟲之間,伺機(jī)嚴(yán)懲不孝子孫。保潤在搬動一塊鳥獸欄板的時候,大腿上被喜鵲啄了一口,這也罷了,后來他獨自把一塊蟠桃花板搬到門外,那只蟠桃竟然偷偷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祖宗也咬了保潤。保潤覺得自己是無辜的。祖宗的咬痕冰冷冰冷的,先是刺痛,其后發(fā)麻,漸漸地變癢癢了。他停下來撓癢,一邊撓一邊埋怨父母說,你們到底要干什么?爺爺說他的病快好了,他要回家了,你們賣了他的床,讓他回來睡哪兒?
他的話你也信?瘋成那樣,能好得了嗎?母親說,你沒聽井亭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你爺爺?shù)牟∈侨澜绐氁焕?,要治好你爺爺?shù)牟。菚r光倒流,他的家,以后就在井亭醫(yī)院了。
保潤用目光征詢父親的態(tài)度,父親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尷尬,忽然對保潤豎起一個巴掌,嘴角隨之綻放出一絲燦爛的笑意。保潤說,什么意思?父親說,爺爺?shù)拇?,賣了五百塊啊。保潤想了想,不屑地說,五百塊算個屁,鄧?yán)习迨巧馊?,倒個手再賣出去,起碼一千塊。父親似乎認(rèn)同保潤的說法,有點頹喪,轉(zhuǎn)個身,眼睛又亮了,豎起兩根手指晃動著,對保潤說,賣了大床騰空房間,又有兩百塊,每個月都有兩百塊。保潤不解地追問,誰?誰每個月給你兩百塊?父親說,馬師傅!馬師傅下海了,他要租下爺爺這個房間,破墻開店,一個月給我們兩百塊租金。保潤瞪大眼睛,愣了半天,忽然火了,你們窮瘋了?干脆你們把爺爺也賣了,他不是全世界獨一例的瘋子嗎,他的腦子值得解剖,肯定很值錢,說不定能賣一萬塊!
保潤惹怒了母親。母親說,你諷刺挖苦誰呢?兩百塊你嫌少,五百塊你也嫌少,你掙過幾個錢?嫌我們鉆錢眼里翻跟斗?我們要錢干什么,帶棺材里去嗎?還不都為了你?看看保潤無動于衷的樣子,母親氣起來,用手指戳了一下兒子的腦門,早就看透了你這孩子,不犯罪就謝天謝地了,會有什么前途?沒有前途得有點錢,錢能買到好工作好對象,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你到底懂不懂啊?
父母親的一片苦心,保潤是懂的。懂,不等于贊同,他搬起一塊床板,一邊走一邊反駁母親,你們就知道個前途!再過二十年,地球就要毀滅了,前途有個屁用?有前途沒前途,有錢沒錢,都一個下場,統(tǒng)統(tǒng)被活埋,誰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