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雀記 花匠的孫女(5)

黃雀記 作者:蘇童


他很后悔,那么長的路途,那么難得的談話機會,都被他隨意揮霍了。開始交流還算融洽,他說摩托車有什么稀奇的,為什么你非要坐摩托車呢?她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坐摩托車可以戴頭盔,我喜歡戴頭盔,白色頭盔很漂亮。他問她怎么認識柳生的,仙女說,我掙他們家的錢,我給他姐姐送牛奶。他問她送一瓶牛奶掙多少錢,她不肯透露了,敷衍道,我給很多病人送牛奶,我要攢錢買一只錄音機。他問她為什么要攢錢買錄音機,她說,學唱歌啊。又刻薄地補上一句,難道你不喜歡錄音機?你不是不喜歡,是買不起。他很想告訴她,你別瞧不起我,我家里的房子馬上要租出去了,以后我們家會成為先富起來的人,別說錄音機,電視機都買得起了,但是,他并不擅長向女孩子炫耀財富,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說,好,算我窮,我買不起錄音機。他知道男孩與女孩在一起的基本常識,應該順著她的邏輯說話,但是,有個愚蠢的問題盤踞在他腦子里,像一簇火苗,撲了幾次撲不住,終于還是燒起來了。你為什么那么聽柳生的話呢?保潤說,他讓你跟誰看電影,你就跟誰看電影?仙女說,他騙我,說你是羅醫(yī)生的兒子么,我見過羅醫(yī)生的兒子騎摩托車,戴白頭盔,穿黑皮褲,很帥!也許注意到了保潤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她遲疑了一下,說,你雖然不是羅醫(yī)生的兒子,不過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也好,至少不是壞人么。這個態(tài)度保潤不滿意,舌頭突然就不聽話了,你懂個屁,壞人臉上寫字的?他說,柳生讓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屎?

只是一秒鐘的寂靜,然后是啪的一聲,仙女從后面打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的臉上火辣辣的。解釋已經來不及了,況且他沒有解釋妒忌的能力。仙女跳下了自行車,對著他的后背啐了一口。誰跟你這種人去看電影,誰才是吃屎的!她甩著書包往井亭醫(yī)院的方向跑,這樣罵幾句不解氣,又站定了,用手指戳著自己的腦門,尖聲對保潤叫喊,趕緊去井亭醫(yī)院,讓醫(yī)生給你做個開顱手術,你腦子里長滿了細菌,要打開來,要用消毒水,要用鋼絲刷子刷一刷!

保潤很后悔,這次是他的錯了。他心里想道歉,就是開不了口,別人都習慣說對不起,保潤從來沒有養(yǎng)成這個習慣。他騎車追過去,繞著仙女轉了一圈,怎么也說不出“對不起”那三個字,又轉一圈,從口袋里掏出兩張電影票,撕下了一張給她,你的票啊,去不去,隨便你。女孩子手一甩,十三點,你以為我買不起一張電影票???滾開!他拿著那張電影票不知所措,忽然注意到仙女正站在九公里路碑旁邊,那棵老榆樹的一根枝條,不知什么時候被風折斷了,半枯半青的,恰恰垂在她的頭上。他忽發(fā)奇想,將電影票折了幾下,卷在老榆樹的斷枝上,拿不拿隨便你,他說,不過我要奉勸你,不要站在這里,這棵樹上吊死過人的。

他獨自飛車離去,越騎越快,他要盡快從這條公路上消失。人生的第一次約會,就這么失敗了。機會。什么機會?什么機會都不存在了。他覺得羞恥。車進北城門,他把自行車停在城墻下,稍稍地歇了口氣,心里依然悻悻的。雨下大了。啪嗒。啪嗒。城墻周圍的空氣里彌漫著塵土的微腥。他失去了目的地。還要不要去看電影?這是一個問題。他看電影,只看兩類,如果不打仗,就必須抓特務。那部墨西哥電影不打仗,也沒有特務,是兩個外國人談情說愛,迎合的是仙女的口味,他對此毫無興趣。啪嗒。啪嗒。啪嗒。雨水開始從古老的城墻上濺下來,濺到他的身上,碎冰一樣的寒冷。這個地方,適合兩個戀人躲雨,并不適合他。保潤騎到自行車上茫然四望,因為下雨,因為無處可去,他的自行車在十字路口兜了幾個圈,最后還是拐向了工人文化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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