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年前那場變故之后，村里頭幾個說得來的老頭子攛掇他上大興縣法院告狀去，他說：“如今是什么世道呀？我告，我上大興縣法院？那還不是瞎耽誤工夫！他治安軍有日本人保著，我有誰保著呀？”可是當人們多次勸說，再加上老伴兒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叨叨，他這才求人寫了張狀子，跑了趟大興縣法院。臨過堂的時候，堂上除了劉老頭外，只有一個海子里村的偽維持會長。這個漢奸一口咬定說治安軍為了搜繳八路武工隊的五支大槍才到劉家的，劉老頭鼓動兒子抗拒搜查，治安軍為了維護皇軍尊嚴才開槍彈壓的。劉老頭當時毫無反應(yīng)，因為這個結(jié)局是他早就估計到的。幾天后，一個偽警察給劉老頭送來大興縣法院的判決書。劉老頭大字不識一個，可是他完全清楚那張紙上寫的什么東西。他所以聽從別人的攛掇去告這個狀，原因也很簡單，這就好像一個病到垂危，快要咽氣的人，吃什么藥也是白搭，但病人的親屬還是不管花多少錢，費多少工夫，去抓一劑又一劑的藥，熬好了，給病人灌下去，哪怕是病人剛咽下去又全都吐出來也行，而且吐完了這一劑還得灌下一劑，如此反復(fù)，直到病人咽下最后一口氣為止。因為，事情就得這么辦，不這么辦說不過去。

劉老頭捏著那張判決書，也像病人咽氣后的家屬一樣，兩手抖動著，淚水直流，告不出什么結(jié)果原在他預(yù)料之中，反正自己該辦的事已經(jīng)辦了，最后總算有個結(jié)果了。這結(jié)果對自己，對別人都是個交代。可是劉老頭的老伴兒不干，非讓劉老頭找那位幫助寫狀子的好人給看看這份判決書。劉老頭說：“看什么呀？你又不是傻子，這上頭判的什么你還猜不透呀？”老伴兒就是不甘心，一個勁兒地叨叨他。他被叨叨急了，掄圓了胳膊給老伴兒一個大嘴巴，把老伴兒抽倒在地，老伴兒的左臉上一下子腫起老高。劉老頭突然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事，他忙撲過去，扶起老伴兒，看著老伴兒那可憐的樣子，他心都碎了，像個大孩子似的哭起來。他拉過老伴兒的手，求老伴兒抽自己幾個嘴巴。為了滿足老伴兒的要求，他去請來了那位先生，請他給老伴兒念念判決書。那位先生是個好人，他看過判決書后，皺緊眉頭，直搖腦袋，嘆了口氣說：“老嫂子，我看甭念了！這年頭兒，哪個衙門能給咱這號人寫句公道話呀？”可是，劉老頭的老伴兒不干。她跪在地上求先生給念了一遍，沒等念完她就昏倒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