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柳青,回到宿舍,已經(jīng)九點半了?,F(xiàn)在去上課,教授肯定認(rèn)為我是挑釁滋事。我在辛夷的床上坐下,在床前的桌子上揀了個空的親親八寶粥鋁罐當(dāng)煙缸,點了支煙。
黃芪、厚樸他們出去之前,大敞著窗子,宿舍里六個男生睡了一夜的男人味道散了許多。我抽著煙,想著柳青的事情,想起了我自己的第一次以及第一次以后對懷孕這件事兒的長久恐懼。
我的第一次是和我的女友。我對這件事情的記憶支離破碎。我的記憶里,我的女友經(jīng)驗豐富,但是她一口咬定,她見到我的時候還是處女,并且在之后的歲月里,因為我的些許懷疑常常大動肝火,讓我對中國古代婦女關(guān)于貞節(jié)牌坊的偏執(zhí)狂傾向有了切身的感觸。我常常安慰自己,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生而知之者,比如耶穌、孔丘。
我當(dāng)時還在北大上醫(yī)學(xué)預(yù)科,總和中文系的一幫人混在一起。我替他們寫古代漢語作業(yè),他們找來各種街面上難得的小說給我看。那時候我很窮,每次排隊打飯的時候,心里常常斗爭,要不要買肉菜。家里同時供著三個孩子上大學(xué),周末回家,老媽總是花一下午的工夫給我包餃子吃,讓我感覺有肉有菜,生活富足。老媽說,她小時候,只有村頭地主家,到過年的時候才有餃子吃。我說,感謝共產(chǎn)黨。
天黑以后,我和中文系的那幫人常一起去喝酒。會寫詩的、不會寫詩的,有事兒、沒事兒,都喝。喝酒的時候,胡說八道。唯一干過的正經(jīng)事兒,就是編武俠小說,故事編圓了,找個人列出大綱,幾個人分頭去寫,然后合在一起謄改一遍,賣給書商。換來的錢分掉,付酒賬或是做追女孩的預(yù)備金。平心而論,我們幾個應(yīng)該是那時冒充金庸、古龍的人當(dāng)中才氣最盛的?,F(xiàn)在攤上賣的“全庸”著、“古龍名”著、“古龍巨”著,不少還是我們的東西。我拿過一套給胡大爺,大爺一宿就看完了,說比古龍還古龍。我們曾經(jīng)一度非常成功,書商催著我們出活?;羁炝?,必然糙。我們后期的作品里,不同部分之間,大俠最霸道的招數(shù),最喜歡的姑娘,最常用的性交姿勢,都有出入。書商抱怨我們沒有敬業(yè)精神和職業(yè)道德。
總感覺沒錢。都窮,就買最賤的酒和小菜。以酒精含量算,白酒比啤酒經(jīng)濟,最窮的時候,連煮花生也買不起,就講葷笑話,就白酒。有時候,酒便宜得離譜,好像明告訴你是假酒,我們也買了喝。
終于出了事兒。有一次喝完了酒,第二天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感覺腦袋像是吹足了氣的氣球,飄在宿舍里,馬上就要爆了。隔壁中文系宿舍有個女聲在哭。后來我聽說,小李傻了,哭的是他的女友,小李醒來,連她都認(rèn)不出來了。小李是中文系那幫人中唯一不求我做古文作業(yè)的,他古文比我好,看漢賦不用字典,知道《詩經(jīng)》里所有動植物的界門綱目科屬種。人長得氣朗神俊,齒白唇紅,男生背地叫他小李子。出事兒后,小李連《人民日報》都讀不通了。最后勉強畢了業(yè),分到糧食局當(dāng)文書,副科級,上班拎人造革的公文包,穿四個兜兜的中山裝。臨畢業(yè)散伙的時候,小李忽然說,剛進(jìn)中文系的時候,系主任就講,中文系是培養(yǎng)小官吏的,不是培養(yǎng)作家的,他是歸了正途。小李還說,有空,找他去喝酒。我們誰也說不清,小李是喝傻了還是喝出來了。
我的腸胃徹底喝壞了,變得非常敏感,稍微吃得不對付,就鬧肚子。以后每次到外邊特別臟的小飯館吃飯,厚樸、黃芪和辛夷之流都要先看著我吃一陣,看看我的反應(yīng),來確定小飯館的骯臟程度。后來學(xué)了“微生物學(xué)”,厚樸、黃芪和辛夷說我是菌群失調(diào)。再后來學(xué)了“基因工程”,厚樸、黃芪和辛夷說我應(yīng)該被大量克隆,每個衛(wèi)生監(jiān)察大隊都配一個,就像緝毒大隊配條緝毒犬一樣。如果我或我的克隆人在一個飯館或是地攤吃過以后沒有鬧肚子,食品衛(wèi)生就算合格,否則罰款。我終于體會到,所謂知識越多越反動,就是說的厚樸、黃芪和辛夷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