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母河 三(8)

張馬丁的第八天 作者:李銳


在雍正五年編纂的《東河縣志·藝文志》里,記載了在天母河兩岸流傳的一首古老民謠,歌唱這座壯偉古樸的神廟:

蒼山遙遙,大河滔滔,

天石橫落,神宇如嶠。太行莽莽,清濁茫茫,

石舟不沒,神宇如岡。

這首古歌就像石碑上那片依稀漫漶的字跡,到底流傳自何年何月,到底有多么久遠,誰也說不清楚??h志里也只說它,歌風(fēng)古遠,傳唱歷久,始自何時已不可考。

娘娘廟正殿大門的墻壁上左右分列鑲嵌著兩塊村約石碑,一塊上刻著娘娘廟的廟產(chǎn)十畝旱地所在方位,丈量尺度,由各戶輪流耕種,也可出錢請人代耕,所有收成都要立冊記賬,這些收入只可以拿來供給廟內(nèi)日常香火、房屋修繕和迎神節(jié)的開銷。另外一塊碑上刻著迎神會的會首三年一選,由村里公推的長者提名,在神像前抽簽選定。當(dāng)選會首承擔(dān)神廟日常和節(jié)日的一切雜務(wù)。有了銀錢和人員這兩項最為凡俗瑣碎的規(guī)矩,就此保證了神廟的香火千年不斷。說到底,滋養(yǎng)了神仙境界的無非還是人間煙火。就像廟宇大門外的那兩株老銀杏,之所以能站在清風(fēng)白云里閱盡人間千年滄桑,是因為有根須扎進泥土里生生不息。

娘娘灘還有一項最為奇特的景觀:因為清沙河、濁沙河每年雨季都有山洪下泄,誰也料不準(zhǔn)哪一條河裹挾了泥沙的洪水更大,于是,娘娘灘有的時候東面泥沙淤積更多就和東岸相連,有的時候西面泥沙淤積更多就和西岸相連,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是兩河夾灘,娘娘灘就變成一個孤島。如此一來,娘娘灘就成了一個三年歸河?xùn)|,三年歸河西的地界,天石村也就成了一個兩府三縣都管也都不管的村子。為爭奪娘娘灘的管轄權(quán),歷朝歷代兩岸的官府、民間鬧出無數(shù)的紛爭、糾纏。倒是天石村的百姓樂觀其事——這讓他們少繳了不知多少稅銀,少應(yīng)了不知多少勞役。天石村的百姓們心里暗自慶幸,都認定這是女媧娘娘降給天石村的恩典。

每年春天第一次打雷的日子,被認作是女媧娘娘的補天日。此后,就是連續(xù)三天的迎神節(jié)。要把女媧娘娘的神像從廟里請出來,放在一副紅綢扎花的木架上,由八個年輕男子抬架游街。這抬神架的八個小伙子必須都是童身男子,而且生辰八字要四個屬土命,四個屬水命。這八個童男被叫做抬童,是在女媧娘娘的神像前抽簽選定的。女媧娘娘的神像后面,是一乘用桃李二木做出來的轎子,轎子里坐一位兒女雙全家丁興旺的婦人,這個婦人一定要長得飽滿福氣。因為女媧娘娘又稱木德王,所以這個婦人的生辰八字要屬木命,為的是和抬童們聚在一起取一個水土兩旺、桃李滿枝的吉利。這個坐在轎子里的婦人被叫做子孫婆,也是抽簽選定的。跟在轎子后面的照舊是高蹺旱船、各種扮相,表演的都是女娃娘娘煉石補天、斷鰲立地、積灰止水、摶泥做人的場面;還要有鑼、鼓、笙、弦、笛、管、鈸的八音會奏樂助興。迎出來的女媧娘娘神像,第一天停在娘娘廟前的八角獻亭里,供人們燒香、許愿、布施。后兩天還要乘船過河,走村串鎮(zhèn),每到一地都要停下片刻,讓人們燒香獻祭。所到之處都是萬人空巷熱鬧非常。女孩子們都擠到前面伸長脖子,想看看那八個抬童長得有多俊。男人們都踮著腳尖,想看看子孫婆到底奶有多大、胯有多寬,到底多么有福氣。在這三天里,天母河兩岸的女人們都要趕來進香,甚至有人不遠千里專程趕來,住在天石鎮(zhèn)的客棧里,等著打雷之后再過河來進香許愿。自從有了這個風(fēng)俗以來,就有一個人人心照不宣的信念:凡是迎神節(jié)這三天來進了香、許了愿的女人,當(dāng)晚行房必得貴子。還有一個人人都信守不移的規(guī)矩,這三天,家內(nèi)家外一切事情都由女人做主,尤其是行房的事情也要一切都按照女人的意愿做。所以每到迎神節(jié),凡是結(jié)婚成家的女人們,都要提前打掃居室,焚香沐浴,為自己好好準(zhǔn)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這三天,才是女人們真正的節(jié)日。這是女媧娘娘給天下女人的恩惠。所以,天母河兩岸的女人們都是女媧娘娘最虔誠的信徒。而且,在這些虔誠的女人中間還極為秘密地流傳著一卷叫《十八春》的繡像圖卷,和男人們的春宮圖不一樣,《十八春》的圖案都是用細如發(fā)絲的金線繡出來的,描繪的都是專為女人所用的房中秘事,講的都是采陽補陰、取精結(jié)胎的妙法,女人們只要依圖行事,生男生女隨心所欲。《十八春》只能女人傳、女人看,男人只要看了必定損折陽壽、斷子絕孫。這卷繡像在天母河兩岸的女人手里代代相傳,拿了這卷繡像的女人容顏不老、長命百歲,是女媧娘娘的在世傳人。所以,天母河的女人中間還有一個只做不說的秘密,但凡有長壽的女人去世,在她下葬之前,家族里的女人們都要為死者凈身,這個凈身的過程,也是一場縝密的搜尋,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們,都渴望能親眼看到這卷神奇的繡像,都渴望能得到容顏不老、長命百歲的秘訣。誰也說不清,久遠的渴望什么時候變成了永恒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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