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松早年的成名作《宇宙墓碑》(1991)中,人類存在的意義,凝縮成了遍布宇宙的黑色墓碑,悲壯而凄涼,卻又詭異且無足輕重。用能保持數(shù)十億年不變原形的材料修筑的墳塋,“象征宇航員在宇宙中不可動搖的位置”,試圖確認這一種族的存在價值。而墓碑的集體神秘消失,卻把星空的深不可測推向極致,人類探索未知的勇氣顯得不堪一擊。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我們本不該到宇宙中來”,“這個好心的老宇宙,它其實要讓我們跟他妥帖地走在一起、睡在一起,天真的人自卑的人哪里肯相信!”。而后來的考古學家畢其一生也無法參透宇宙大開發(fā)時代的修墓風俗,這里既有對宇宙的迷思,也流露著濃濃的時代愁緒:塑造今人之為今人的“歷史”,卻成了蠱惑人心而又難以接近的魅影,成了無法理喻卻又不能擺脫的包袱。故事中的迷惘,也是故事之外一代人的困惑:我們從來無法真正走入“歷史”,而這意味著,我們既無法走近過去,也不知怎樣走向未來。
這樣的斷裂感或剝離感,在較近期的作品《綠岸山莊》(2009)中被進一步發(fā)揮:一位民間的UFO愛好者,由人類為了生存而改造自然推斷出,更高級的智慧生物會為了競爭而改造恒星,修改宇宙常數(shù),甚至改變時空結(jié)構(gòu),由此他認為宇宙必然是“自相矛盾”的。這個觀點給予了物理學家靈感,提出了新的宇宙模型,最終從理論上證明了宇宙的“偽性”,由此又衍生出新技術(shù),讓每個人都可以輕易地制造自己的宇宙。故事中,“弟弟”在宇宙中以亞光速旅行了幾個月后回到40年后的地球,與早已白發(fā)蒼蒼的哥哥相見,卻閉口不談他在宇宙中究竟看到了什么,而他離開時的那個存在了一百五十億年、曾被認為真實的宇宙早已虛幻不堪。作者有意以含糊的手法暗示:“弟弟”可能早已在“父親”發(fā)現(xiàn)宇宙的偽性之后就被殺死了,回來的人不過是“哥哥”所制造的那個宇宙中的一個幻影。借用“雙生子佯謬”,韓松把狹義相對論的哲學內(nèi)蘊變成了中國現(xiàn)代化的一個象征:在彼此錯過的參照系里,一代人為了祖國的榮譽所作出的犧牲,在宇宙本身變得不可靠之后,失去了它的意義,淪陷成一種帶有恐怖色彩的神秘而不可解的存在,由此產(chǎn)生了難以言說的悲涼和惶惑。這既是對中國在現(xiàn)代蛻變中那種莫名和無所把握的感受的一種幽隱表達,又是對萬事皆空相的一個慨嘆。
因此,科幻寫作之于韓松,既是有力的社會批判,又是生命個體自我實現(xiàn)的一種“修行”。而他的“鬼魅中國”,既帶有隱晦的政治抗議成分,是中國現(xiàn)代化的“民族寓言”,又超越了“民族—國家”層面,成為對宇宙和生命的普遍追問,帶有濃重的哲理甚至宗教色彩。這雙重態(tài)度,決定了韓松的獨特風格:偏愛第一人稱,時空錯置和歷史反轉(zhuǎn),無法解釋卻頗有味道的神秘情節(jié),對暴力的直觀展示,晦澀褶皺而飽滿多汁的語言,等等。主人公通常是軟弱的、自卑的、壓抑的、欲望扭曲的,要被各種鬼魅所挫敗,似乎總有些人比他知道更多的真相,但最終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命運都遭受不可知的、更為神秘的力量所操控。讀者只能收集真相的碎片,卻發(fā)現(xiàn)它們互相矛盾,分別指向不同的解釋,無法拼成一幅完整的、自洽的、統(tǒng)一的異世界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