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有一個以前被忽略的問題，即有關(guān)建筑師妻子的情況一直不太清楚。對于如何處理建筑師的后事，也因此并沒有征詢這個女人的意見。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妥當(dāng)。

然而，被埋進去的真的是建筑師本人嗎？這其實還是個懸案。

后來，母親趁我不在家時，把建筑師女兒以空氣形式注入的那塊磚拆解了下來，轉(zhuǎn)移到了新房子里。她這才好像完全放心了，并用獲勝般的眼神久久打量我，那顫巍巍的得意模樣甚至有幾分調(diào)皮。

我不能跟母親計較什么。而在夜里，人們常常能聽到，從村頭那間孤獨的房子里，喁喁中傳出了一個老男人和一個少女的對話聲。在此時此地，他們好像很有得可談。

這時，母親就會從床上爬起來，走到自家的磚墻前紊叨起來：“時間過得真快啊……但是我的心里還是沒有讓你們消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消失，只想問候一下你們在那邊過得好嗎？”

我又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母親確已進入垂暮之年了。我聽到磚墻上流淌出一片像是啜泣的聲音，卻無法分辨悲喜。

母親對著墻說：“你們那年走后，就要建遺址公園了?？h旅游局的戴科長，還有鎮(zhèn)上的王鎮(zhèn)長和村里的楊村長都來找我，說我是第一批參加打磚的人，要我為災(zāi)后重建作出新的貢獻。他們要收購我的磚來建公園，公園里要造一個照壁，把所有死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包括你們的，下面還要做龍和獅子。我不想那樣干，怕今后那個地方太鬧，大家不能想怎么安息就怎么安息，但還是答應(yīng)了他們。不答應(yīng)不行。”

母親說：“我自己在屋里時，就給你們燒香燒錢。也不知道你們夠不夠用，但是，你們不要節(jié)約噢，當(dāng)用的就用，當(dāng)花的就花，不要多想我們這邊的事情，那是想不清楚的?！?/p>

母親說：“我有時不知道怎樣把你們的事情給他們說，但我還是說了，就讓他們把你們也當(dāng)成自家人。好在我們還住在一個屋檐下面?！?/p>

母親說：“過年時，我也放鞭炮給你們聽，要讓你們在那邊也沾點兒喜氣。你們沾了喜氣，我們同時也就沾到了。我摸都摸得到你們?！?/p>

母親說：“你們什么時候給我?guī)€孫孫回來呢？”

我覺得，這句話，她好像又是說給我聽的。

她說了這些，自己也很快不記得了，于是又再說一遍、兩遍、三遍……說累了，就爬回床上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