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妻妾成群》 精彩試讀(18)

妻妾成群 作者:蘇童


四更鼓哇

滿江中啊人聲寂靜

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傷情

細思量啊

真是個紅顏薄命

可憐我數(shù)年來含羞忍淚

枉落個娼妓之名

到如今退難退我進又難進

倒不如葬魚腹了此殘生

杜十娘啊拼一個香消玉殞

縱要死也死一個朗朗清清

頌蓮聽得入迷,她朝梅珊走過去,抓住她的裙裾,說,別唱了,再唱我的魂要飛了,你唱的什么?梅珊撩起袖子擦掉臉上的紅粉,坐到石桌上,只是喘氣。頌蓮遞給她一塊絲帕,說,看你臉上擦得紅一塊白一塊的,活脫脫像個鬼魂。梅珊說,人跟鬼就差一口氣,人就是鬼,鬼就是人。頌蓮說,你剛才唱的什么?聽得人心酸。梅珊說,《杜十娘》,我離開戲班子前演的最后一出戲就是這。杜十娘要尋死了,唱得當然心酸。頌蓮說,什么時候教我唱唱這一段?梅珊瞄了頌蓮一眼,說得輕巧,你也想尋死嗎?你什么時候想尋死我就教你。頌蓮被嗆得說不出話,她呆呆地看著梅珊被油彩弄臟的臉,她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不恨梅珊,至少是現(xiàn)在不恨,即使她出語傷人,她深知梅珊和毓如再加上她自己,現(xiàn)在有一個共同的仇敵,就是卓云。頌蓮只是不屑于表露這種意思。她走到廢井邊,彎下腰朝井里看了看,忽然笑了一聲,鬼,這里才有鬼呢,你知道是誰死在這井里嗎?梅珊依然坐在石桌上不動,她說,還能是誰?一個是你,一個是我。頌蓮說,梅珊你老開這種玩笑,讓人頭皮發(fā)冷。梅珊笑起來說,你怕了?你又沒偷男人,怕什么,偷男人的都死在這井里,陳家好幾代了都是這樣。頌蓮朝后退了一步,說,多可怕,是推下去的嗎?梅珊甩了甩水袖,站起來說,你問我我問誰,你自己去問那些鬼魂好了。梅珊走到廢井邊,她也朝井里看了會兒,然后她一字一句念了個道白:屈—死—鬼—吶—她們在井邊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一會兒話,不知怎么就說到了陳佐千的暗病上去。梅珊說,油燈再好也有個耗盡的時候,就怕續(xù)不上那一壺油吶。又說,這園子里陰氣太旺,損了陽氣也是命該如此,這下可好,他陳佐千陳老爺占著茅坑不拉屎,苦的是我們,夜夜守空房。說著就又說到了卓云,梅珊咬牙切齒地罵,她那一身賤肉反正是跟著老爺抖你看她抖得多歡恨不得去舔他的屁眼說又甜又香她以為她能興風(fēng)作浪看我什么時候狠狠治她一下叫她又哭爹又喊娘。

頌蓮卻走神了,她每次到廢井邊總是擺脫不了夢魘般的幻覺。她聽見井水在很深的地層翻騰,送上來一些亡靈的語言,她真的聽見了,而且感覺到井里泛出冰冷的瘴氣,湮沒了她的靈魂和肌膚。我怕。頌蓮這樣喊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跑,她聽見梅珊在后面喊,喂你怎么啦你要是去告密我可不怕我什么也沒說過。

這天憶云放學(xué)回家是一個人回來的,卓云馬上就意識到什么,她問,憶容呢?憶云把書包朝地上一扔說,她讓人打傷了,在醫(yī)院呢。卓云也來不及細問,就帶了兩個男仆往醫(yī)院趕。他們回家已是晚飯時分,憶容頭上纏著繃帶被卓云抱到飯桌上。吃飯的人都放下筷子,過來看憶容頭上的傷。陳佐千平日最寵愛的就是憶容,他把憶容又抱到自己腿上,問,告訴我是誰打的,明天我扒了他的皮。憶容哭喪著臉,說了一個男孩的名字。陳佐千怒不可遏,說他是誰家的孩子?竟然敢打我的女兒。卓云在一邊抹著眼淚說,你問她能問出什么名堂來?明天找到那孩子,才能問個仔細,哪個喪盡天良的禽獸不如的東西,對孩子下這樣的毒手?毓如微微皺了下眉頭,說,吃你們的飯吧,孩子在學(xué)堂里打架也是常有的事,也沒傷著要害,養(yǎng)幾天就好了。卓云說,大太太你也說得太輕巧了,差一點就把眼睛弄瞎了,孩子細皮嫩肉的受得了嗎?再說,我倒不怎么怪罪孩子,氣的是指使他的那個人,要不然,沒冤沒仇的,那孩子怎么就會從樹后面竄出來,掄起棍子就朝憶容打?梅珊只顧往碗里舀雞湯,一邊說,二太太的心眼也太多,孩子間鬧別扭,有什么道理好講?不要疑神疑鬼的,搞得誰也不愉快。卓云冷冷地說,不愉快的事在后面呢,這口氣怎么咽得下去?我倒是非要搞個水落石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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