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火力車去府右街達子營,門牌號數(shù)記不起來了,總之,順利地到了沈家。我只提了一個藤包,里面一件西裝上衣、兩三本書和一些小東西。從文帶笑地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你來了。”就把我接進客廳。又介紹我認識他的新婚夫人,他的妹妹也在這里。
客廳連接一間屋子,房內(nèi)有一張書桌和一張床,顯然是主人的書房。他把我安頓在這里。
院子小,客廳小,書房也小,然而非常安靜,我住得很舒適。正房只有小小的三間,中間那間又是飯廳,我每天去三次就餐,同桌還有別的客人,卻讓我坐上位,因此感到一點拘束。但是除了這個,我在這里完全自由活動,寫文章看書,沒有干擾,除非來了客人。
我初來時從文的客人不算少,一部分是教授、學者,另一部分是作家和學生。他不在大學教書了。楊振聲到北平主持一個編教科書的機構,從文就在這機構里工作,每天照常上下班,我只知道朱自清同他在一起。這個時期他還為天津《大公報》編輯《文藝》副刊,為了寫稿和副刊的一些事情,經(jīng)常有來同他商談。這些已經(jīng)夠他忙了,可是他還有一件重要的工作,天津《國聞周報》上的連載:《記丁玲》。
根據(jù)我當時的印象,不少人焦急地等待著每一周的《國聞周報》,這連載是受到歡迎,得到重視的,一方面人們敬愛丁玲,另一方面從文的文章有獨特的風格,作者用真摯的感情講出讀者心里的話。丁玲幾個月前被捕,我從上海動身時,“良友文學叢書”的編者趙家璧委托我向從文組稿,他愿意出高價得到這部“好書”,希望我?guī)兔Γ蛔寗e人把稿子拿走。我辦到了??墒浅霭娼绲男蝿菰絹碓綈夯w家璧拿到全稿,已無法編入?yún)矔庞?,過一兩年他花幾百元買下一位圖書審查委員的書稿,算是行賄,《記丁玲》才有機會作為“良友文學叢書”之一見到天日??墒莿h削太多,尤其是后半部,那么多的××!以后也沒有能重版,更談不上恢復原貌了。
五十五年過去了,從文在達子營寫連載的事,我還不曾忘記,寫到結尾他有些緊張,他不愿辜負讀者的期待,又關心朋友的安危,交稿期到,他常常寫作通宵。他愛他的老友,他不僅為她呼吁,同時也在為她的自由奔走。也許這呼吁、這奔走沒有多大用處,但是他盡了全力。
最近我意外地找到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寫給從文的信,里面有這樣的話:“前兩個月我和家寶常見面,我們談起你,覺得在朋友中待人最好、最熱心幫忙的人只有你,至少你是第一個。”這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