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他抱著女嬰回家的那一天。他一直想要一個男孩。現(xiàn)在我們要拐進我們家的小弄堂了，現(xiàn)在我們到家了，這是門，來，上兩級臺階，這是我們上樓時放鞋子的地方，這是我們養(yǎng)的狗，現(xiàn)在我們上樓了，這是你的房間，還有這間，這間是爸爸媽媽的房間，但也是你的房間。他對她絮絮叨叨說著這些，好脾氣的，緩慢的，求證一般聲調(diào)略略上揚的，好像她已經(jīng)能聽懂似的。他對她說的話，用的是規(guī)范的漢語，沒有用家家狗狗之類單音重復的兒語，不過單詞盡量簡單，沒有特別深的含義?，F(xiàn)在媽媽要喂你喝奶了，你大約要喝上九個月。你要是喜歡上喝奶，以后就得喝牛奶了?，F(xiàn)在我們還不知道，哪個牌子的牛奶才靠得住，這到將來再說吧。要是爸爸能為你養(yǎng)一頭奶牛就好了。這是爸爸的手，它正摸著你的腦袋。爸爸是個左撇子，所以爸爸喜歡用左手撫摸你。媽媽是右撇子，她會習慣用她的右手。我們還不知道你會是哪一種，最好你可以左右開弓，現(xiàn)在你就乖乖躺在媽媽的懷里吧。來，爸爸要出門了，爸爸會給你一個吻?，F(xiàn)在你在吻爸爸，你還不知道什么是親吻。爸爸只是把你的小臉整個按在了他臉上。

他出門的時候開始思索這整個過程，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奇怪地確定了一件事情：不是因為她是個嬰兒（雖然她也確實是），而是因為在他和她說話的時候，他感覺到了，這是他的女兒。他不再需要一個兒子了。

在她之后，他又失去過一個寶寶，剛剛成形，還沒出生。在那一年，他的一個朋友，也失去了一個寶寶。但她不是寶寶。兩歲時她死于疾病。那之后他總是坐在書房里想，每年上天會帶走多少個孩子呢？

值得慶幸的是，他不覺得他會失去自己的妻子。除了死亡，沒人會帶走她的。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即使他會在自己的書房待上一整個晚上。妻子最近迷上了種花，她總是反復挖著那一小塊土壤。他待在書房里，假裝自己正在看書，或者上網(wǎng)。但他其實只是站在窗邊，透過鏡片和玻璃窗，俯視著妻子的背部。二十三時五十五分，孩子心臟停跳，心臟按壓半小時之后，搶救無效。零時二十五分，醫(yī)生宣布死亡。那以后，他和妻子不再像以前那樣什么話都說了。而他周圍的人，也都刻意地不再提起那個女兒，仿佛她的消失不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如今事情過去一年多了，他們又開始提起自己的孩子。也許，他們根本從沒注意到，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女兒。

所以當他有一天，在路上閑逛掉整個晚上后回到家，發(fā)現(xiàn)飯桌上，圓形食物罩下壓著一張字條時，他是有些納悶的?！盀榱宋覀儍扇撕茫抑荒苓@么做?！?/p>

為什么她不能當面對他說呢？為什么她不把它壓到枕頭底下，或者衣柜的某個抽屜里呢？他們家沒有留字條這樣一個習慣。她有什么事，總是給他發(fā)短信，像是叫他下樓來吃飯，或是一起去超市購物等等。這張字條出現(xiàn)在他們的婚姻生活里，是與眾不同的。為了我們倆好，她怎么能替他作決定呢？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他覺得妻子還在那里。她在廚房里燒他喜歡吃的菜，她站在那里，右腳的腳尖點著地踮著。在那些花花草草前面，她繼續(xù)撥弄著小泥塊兒。她的聲音，她總是連名帶姓喊他。當他終于明白過來，他應該感到痛苦時，他輕輕推開了女兒的房門。他握著那張字條坐在女兒的床邊?！拔也恢涝撛趺崔k?！彼f。他把字條留在了女兒的床上。他放了好幾次，第一次，放在了枕頭下面，它立刻消失不見了。第二次，放到了床單下面，但是隔著一層布，他能很清晰地摩挲到它。第三次，他站了起來，試著漫不經(jīng)心地讓它從手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