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江非試圖在他的詩歌中完成從平民到精英的角色轉換,試圖超越“觀察/歌唱——記錄/表現(xiàn)”的“樂府—史詩”模式,從而營造“認知——表達——行動”的自足詩學體系。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自覺擔當人民(窮人)代言人的時候,在盡情表達“人民在勞動、人民在思想、人民在動情”,表達“我在想”(《提綱》)的時候,江非又似乎不自覺地偏離了真正的人文精神,露出了若許“民粹”傾向,結果就讓情緒霸占了思想,傾向擠垮了立場,使他的詩歌大地失去了應有的堅實和厚度。再者,由于對史學價值和社會學價值的極端看重,又使江非耽于“現(xiàn)場直播”和“正面報道”的氛圍中,使他只顧言說“實況”,反而容易出現(xiàn)一種自障式的失聰狀態(tài),失聰?shù)耐瑫r意味著失語,使其只知道自己在滔滔不絕,不知道到底說了什么,既無從聽取源自心靈的召喚,也無以面向內心發(fā)問。還有,因為刻意追求歌謠化,為了照顧節(jié)奏和韻腳,有時不免出現(xiàn)“湊份子、順口溜”的詞句,雖然口感不錯,卻傷了詩味。
“這貧乏時代里詩人何為?”荷爾德林說過,詩人就像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里走遍大地??墒窃谶@餓死詩人的時代,大地何在,詩意何存?在這個地面沉陷,詩性淪喪的時代,做一個詩人該是何等孤絕?無疑,江非的詩正在露出地平線,正在溢出熹微之光,確是令人欣悅的。“哪里有貧乏,哪里就有詩性。”海德格爾的說法更讓我對江非抱有高遠的期待,作為一個詩人,一個平墩湖的詩人,一個中國詩人,僅僅詠唱顯然不夠,僅僅記載顯然不夠,僅僅批判也顯然不夠。如何才能“吟唱著去摸索遠逝諸神的蹤跡”,“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道說神圣”?[德]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1996年版,第410頁。如何才能成為“大地的轉換者”,把陷入歷史迷誤的大地轉換成詩意的大地,把可見(人們意欲占有的物質的東西)轉換成不可見(心靈內在的東西)?顯然,江非并未像里爾克追求的那樣,“把這個羸弱、短暫的大地深深地、痛苦地、充滿激情地銘記在心,使它的本質在我們心中再一次‘不可見地’蘇生”[德]里爾克:《杜伊諾哀歌》附錄之四,轉引自劉小楓:《詩化哲學》,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95頁。。目前的江非還是逡巡在“摹仿世相、捕捉感覺”的小路上,不但沒有觸摸到大地的神經,也沒有開掘到內心深處,只是用自己的思維惰性飼喂著讀者的理解惰性,相互串演著一折“人人說俺家鄉(xiāng)好”的“千古絕唱”。因此,對江非來說,面臨著告別與回返的雙重抉擇??墒?,假如需要告別,應該告別什么?假如需要回返,又該回返何處?我也一次次這樣問過自己,卻又無從回答。大道無形,逝者如斯,或如蘇格拉底所說:我去死,你們去活,究竟誰的去路好,唯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