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無夢。
毛澤東一向睡眠很好。近三個月天天冷水晨浴,使得他的夜眠更沉。無夢的毛澤東一天到晚聽見鈴聲。他的圓口黑布鞋總是踩著鈴聲有力的節(jié)奏走過草坪,一路坑坑洼洼,走向教室。
手握小銅鈴的老校工驚異于毛先生的精神旺健。昨夜毛先生寢室又麇集了一幫長衫人物,湊著油燈談西洋談巴黎,直至雞鳴。毛先生送客關(guān)門的時候,他也披衣起身,看看學(xué)校大門閂緊沒有。他心疼毛先生的身子骨,熬夜就是熬命。但是他又知道毛先生睡眠很好,帳鉤一松鼾聲便起,清晨出門井水洗身之時,眼圈子從來沒見青的。老校工搖著銅鈴想,教歷史的先生與教其他科目的先生畢竟不一樣,若是一樣了,中國的歷史也就沒這么精彩了。
長沙修業(yè)小學(xué)四年級的孩子一見二十六歲的歷史教員出現(xiàn)在門口,就刷刷地起立,齊喊:“先生好!”
喊畢,齊嶄嶄坐下,一陣風(fēng)。
毛澤東把粉筆盒往講桌上一放,看著大家,忽然高聲說:“同學(xué)們,起立!”
孩子們遲遲疑疑起立。動作遲緩者都懷疑自己聽錯了,怎么又起立,剛才不是喊過“先生好”了嗎?
“諸位同學(xué),今天先生講的課,是八國聯(lián)軍侵略中華。洋鬼子之所以一再打中國,就是欺侮我們中國人站不起來,腰桿不直。今天先生來講這段歷史,聽課者還能坐得住嗎?所以這堂課,先生愿意看見你們站著,你們愿意站著嗎?”
“愿意!”滿教室轟轟響。
有個男孩子雄赳赳說:“先生,我能站在凳子上嗎?”
“凳子,是給屁股坐的,但是這堂課,凳子可以給鞋底子踩!”
大約有一半的男孩子呼啦啦站上了凳子,這么一站,中國的男人便偉岸了許多。
毛澤東說:“個頭是高了,可是還有不少腰桿子沒挺直!”
話音未落,腰桿子全都挺直了。
毛澤東環(huán)視教室,說:“像中國人了!”
他于是夾起半截白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英、美、德、法、俄、日、意、奧八個字,剛寫畢,便聽得遠(yuǎn)處傳來七八聲槍響,不知道是在處決還是在嚇唬。長沙城一年四季老聞槍聲,也是見怪不怪了?!疤锰煤鯊垼瑘蛩从頊灰欢?,虎豹豺狼?!睆埦磮蛐值芸偸窍矚g把自己治理的三湘之地放在準(zhǔn)星前頭,他們開槍就像啪啪啪扇男人耳光或者啪啪啪打女人屁股,日日夜夜隨意得很,而這種暴政,又何異于黑板上的那八個字?
毛澤東轉(zhuǎn)過身,面對一屋子聳得像寶塔一樣的孩子們,心里尋思:今天晚上新民學(xué)會開會的時候,要自覺地把巴黎的火藥味同長沙的火藥味融在一起研究。
他嘴里說出的話卻是:“同學(xué)們,先生今天不講八國聯(lián)軍了,講什么呢?講講巴黎和會。這兩樁事情,其實(shí)就是同一件事情,都是強(qiáng)盜之舉。所以,同學(xué)們,你們不要坐下,你們依舊給我站著。淌鼻涕的,擤干了;有眼屎的,擦凈了。你們都盯著先生看!若見先生講得憤怒了,你們也可以跟先生一樣,用腳跺凳子、跺磚地,因?yàn)槟銈兘裉扉L得跟先生一樣高了,你們的跺腳會很有力。先生告訴你們,地球是圓的,長沙一跺腳,巴黎的街道也會顫抖起來!”
陳獨(dú)秀后脖子上第四道紫紅色的痧痕,是李大釗刮出來的。碎瓷碗片在李大釗手中柔潤如玉,這使高君曼折服。陳獨(dú)秀趴在床上,一縷陽光在他汗涔涔的黑背脊上涂了一層油膜。他說:“痛,痛?!?/p>
李大釗說:“那是寒氣出膚之痛,忍著?!?/p>
陳獨(dú)秀說:“蔡先生后來怎么講的?守常,說下去?!?/p>
他是指蔡元培校長幾個鐘頭前在西齋飯廳的一席話。李大釗匆匆趕到箭桿胡同,就是來告訴陳獨(dú)秀這番慷慨之言的。他知道陳獨(dú)秀這些日子相當(dāng)關(guān)注蔡校長的想法。一校之長在國家緊急之時的動靜往往能成為火星子,點(diǎn)燃某一根導(dǎo)火索。
“我一點(diǎn)不怪蔡先生?!标惇?dú)秀喘著氣說,“湯爾和這個人,先是薦我上任,現(xiàn)在又轟我下臺,蔡先生也是迫于無奈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