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長街的福佑寺,是一處幾近荒廢的喇嘛廟,大殿內外,皆是殘垣破壁。但是由于四十幾位摩拳擦掌的湖南志士的安營扎寨,福佑寺頓然有了生氣。
大殿里開始了熱熱鬧鬧的打掃。
“請問毛團長,”一位兼管廢廟的老年喇嘛開始同毛澤東談論租金,這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百F團欲租用幾個月?”
毛澤東哈哈大笑:“幾個月?師父差矣,我們至多租十天便可返湘!明日,我們就去總統(tǒng)府請愿,興許后天大總統(tǒng)便下令罷免張敬堯,交付國民審判,如此,三天便可退租!”
老喇嘛搖搖頭。
“不相信?”毛澤東雙手叉腰。
“看來毛團長是個講理的人?!?/p>
“湖南百姓個個都是講理的人。”
“毛團長知否,一個國家最不講理的地方,是在哪里?”
“依師父說,是哪里?”
“就是京城?!?/p>
毛澤東想,喇嘛說得一針見血,道理很對,于是改了口,豪爽地說:“那我就預交半個月租金!半個月之后,我這位團長大人絕不再住在釋迦牟尼佛住過的地方了?!?/p>
香案上都是灰,蓮座也是空的,曾經的釋迦牟尼佛像不知哪里去了。
當然,二十七歲的毛澤東還是把事情估計得太樂觀了,六十四歲的徐世昌大總統(tǒng)自有他自己的邏輯,并不給毛澤東十天,也不給他半個月。徐世昌當天從報紙上見到一個名為“驅張團”的團體來到北京,便冷笑了一聲。他知道這些人會給京城帶來一些麻煩,但是想想這些毛孩子們,卻也有些可憐。湖南張家四兄弟的鐵腕,他是知道一二的,他們手太辣,遲早會在湘地鬧出點事來。
第二日,果有承宣官來報,新華門外,皆是湘音。紛紛鬧鬧的人群中還夾著幾只鎂光燈,顯然是北京報館的好事之徒混雜于其間。
中南海積雪很厚,徐世昌裹起裘皮大衣漫步于松柏之間。他這幾天一直覺得關節(jié)僵硬,不出屋活動活動怕是不行。但是要出新華門見人,尤其是見暴民,那是不可能的。
他哼著鼻音,對承宣官說:“調兵遣將之筆,向是總統(tǒng)所攝,這些湖南百姓,今日真的是想來握我徐世昌這支筆?”
“稟大總統(tǒng),新華門外鬧事刁民僅有四十余人?!?/p>
“哪只手敢伸,就打哪只手。這年頭,個個都如孫猴子投胎似的,鬧事鬧出精來了!什么驅張團,倘若每個省都來一個團,這中南海還守得住?”
毛澤東組織的這次新華門請愿,果然又無果而終。雖然沒有了張敬湯野蠻的馬隊,但是新華門軍警的呵斥和推搡也是不留情面的。毛澤東在退走的時候,后腰上又被揍了一槍托,生疼生疼,而無牙的女團員石花則重重挨了一腳,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哇哇大哭。
毛澤東捂著自己的后腰,使勁攙起石花。他灰衫的袖口沾上了一抹一抹的血。這位姑娘的后腦勺被新華門外堅硬的磚地磕破了,一綹頭發(fā)被血粘成了濕乎乎的一塊。
回到瓦檐破敗的福佑寺,毛澤東吩咐煮稀飯。飯熱之后,他舀了一碗,親自端著,送到神座后側的鋪位上,一勺一勺地喂這位可憐的姑娘?!斑€痛不痛?”毛澤東問。
石花搖頭。
大殿里,有人燒大鍋,有人睡大覺,有人嘴里咒罵不停,有人來回踱步不止。大家情緒都不高。
身穿紫紅色破衣的老喇嘛踱到毛澤東身邊,賠著笑說:“毛團長,依老納看,您還是先交一個月的租金吧?”
毛澤東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卻突然眼睛一亮。一個穿著碎花小棉襖的姑娘出現在殿外的石階上,四處張望。
“開慧!”毛澤東拔腳奔過去,“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楊開慧沒有進殿,站在冬日的太陽里,朝他笑。
毛澤東有些內疚,好不容易到了北京,沒有先去恩師楊昌濟那里報到,卻先向總統(tǒng)府報到了。
楊開慧告訴毛澤東,她父親病重了,住進了一家德國醫(yī)院?!皾欀?,去一趟醫(yī)院吧,醫(yī)院可不會給你一槍托的?!彼髞磉@樣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