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鐘頭之后，陳獨秀所住的旅館房門，便響起了雞啄米似的敲門聲。陳獨秀跳起來，急忙開門。是兒子，當(dāng)然是兒子來了！

兩個兒子現(xiàn)在就站在他面前。精瘦，但是精神。

老大皮膚粗黑，老二皮膚白皙。兩人衣服均已換過，但仍然是兩身舊得不能再舊的衣服。

延年叫一聲：“獨秀同志！”

喬年也叫一聲：“獨秀同志！”

陳獨秀沉默了一會兒，說：“為什么不叫爸爸？”

“對于信奉無政府學(xué)說的人來說，宗族和家庭的概念不是一個先進的概念。”延年誠懇地說。弟弟擔(dān)心地看看哥哥，又看看爸爸。他覺得哥哥的這句話說得挺誠實，只是語氣上沖了一點。

陳獨秀說：“可是我畢竟是你們的親爹！”

延年說：“所以我們看你來了，獨秀同志?！?/p>

陳獨秀想了半天，決定退卻：“那么我也得叫你們延年同志、喬年同志？”

延年說：“可以這么稱呼。”

喬年馬上補充說：“你也可以把‘同志’兩字去掉，叫延年、喬年?！?/p>

喬年這么說，延年也沒有反對。延年蹭蹭腳，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兄弟倆的鞋上都有明顯的泥沙和木屑。

“那么，延年，喬年，都坐吧！”陳獨秀拖開兩張飾有黑色花紋的木椅子，“兩位同志，一人五個雞蛋是不是都下肚子了？”

延年說：“沒有一人五個?！?/p>

“怎么沒有？”

“他六個，我四個?！甭犙幽赀@樣解釋，大家都笑起來，氣氛頓覺緩和。

“延年，喬年，”陳獨秀說，“除了送你們十個雞蛋之外，今天，我還要送你們?nèi)龢訓(xùn)|西?！?/p>

他站起來，走到屋角，打開棕黃色的手提皮包，從中取出一包沉甸甸的東西。

“知道你們明天就去法蘭西，我和你們姨媽都特別高興。本來，去俄國留學(xué)，會更好一些，但是你們要去法蘭西，我們也贊成。你們平日生活缺衣少食，做父母的都知道，每月接濟你們也都有限。這一回，特地帶來一百六十個大洋，一人八十個，祝你們兩兄弟平安去歐洲?！?/p>

兒子卻拒絕了。陳延年說：“獨秀同志，你四年前叫我同喬年一起來上海讀書，這四年來我們最大的收獲就是思想上的自主和生活上的自立。我們在上海和在法蘭西，都能依靠工讀養(yǎng)活自己。錢，你自己用，黑子和喜子都還小，他們需要花錢?！?/p>

“我相信你們的兩只手，就像相信我自己的兩只手一樣?！备赣H說，“可是，延年，這一百六十個大洋是你姨媽上禮拜變賣首飾得來的，這也是她的一片心，明白了吧？你們要不帶上，你姨媽會夜夜睡不著覺的?！?/p>

喬年說：“延年同志，帶上吧？”

哥哥不吱聲。

喬年從父親手中接過銀洋，說：“獨秀同志，我就代延年同志收下了。謝謝你，還有，謝謝高君曼同志。”

“我給你們帶的第二樣?xùn)|西，就是這兩冊《新青年》，第六卷的第五號、第六號。雖已出版兩個月，但由于有李守常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一文，便覺常讀常新。知道你們看過，但我想請你們多看幾遍?！?/p>

“我有這兩冊《新青年》?！毖幽昶沉艘谎鄯馄ぃf。

喬年趕緊說：“延年同志，帶上吧？”

哥哥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