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趙大壯能做后空翻、擰旋子，我會朝天蹬和劈叉，仗著老胡傳授的那點三腳貓功夫，兩人成了光明街小學(xué)當(dāng)仁不讓的一對皮大王，干了不少促狹事。

古城北郊有座糧庫，糧庫有個車馬隊，負責(zé)全城糧食轉(zhuǎn)運。馬拉大車不稀罕，稀罕的是車隊的領(lǐng)頭馬。此馬不是彼馬，身軀龐大得驚人，頭高趕上姚明，肩高足有一米八，身長三米有余，四條馬腿粗得像柱子，體重超過千斤，身體不像馬，倒似行走中的大象。相比之下，身旁個頭矮小的蒙古馬顯得猥瑣不堪，仿佛小矮子站在魁偉漢子身邊。大馬毛色為金栗色， 四肢下端長滿數(shù)寸長白毛，像是套著特制的長毛襪子，馬尾也是白的，額頭中間一塊白斑，像是第三只眼，街上孩子們都叫它“馬王”。馬王不僅個頭兒大，力氣也大得驚人，一輛膠皮轱轆大車?yán)瓗浊Ы锛Z食，別的馬車夫趕的都是三駕馬車，唯獨馬王獨自拉一輛，威風(fēng)凜凜地走在街上。水漲船高，馬王的車把式也顯得與眾不同，青衣白襪藍緞面千層底布鞋，腰扎黑色板帶，渾身上下透著精干利索。知情人說：此馬非國產(chǎn)，出自蘇聯(lián)頓河地區(qū)，又叫頓河馬，原是援華蘇軍拉運輜重的軍馬，退役輾轉(zhuǎn)來到糧庫車馬隊。馬王每次在街上出現(xiàn)，都會引起一陣騷動，大人駐足觀賞，嘖嘖稱奇；小孩歡呼雀躍，奔走相告“馬王來了”！馬王像是明白自己身份高貴，仿佛上年紀(jì)的英國老古板紳士，神態(tài)矜持，行為守舊，拉車高昂著頭，腿動身不動，目不斜視，步履莊重，慢條斯理，淡定優(yōu)雅，永遠邁著同樣的步子，像是閱兵式接受高層檢閱。我和大壯每次上學(xué)路上邂逅馬王，總要不錯眼地盯著看，直至消失不見。我那會兒迷上拉二胡，立志學(xué)會劉天華十支二胡曲，無奈音樂細胞不足，學(xué)了小半年，只會拉“北風(fēng)那個吹”，音還常常不準(zhǔn)。弟妹們笑我以不變應(yīng)萬變；虎媽嚴(yán)禁大兒子在家制造噪音；左鄰右舍拿我的琴藝尋開心。我不在自身找原因，反而怪罪胡琴不好。聽教琴老師說，用白色馬尾毛做的弓弦最好，黑色的次之，其余顏色等而下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想到馬王身上。誰聽了都搖頭，明著去討要，無異于與虎謀皮，且不論馬王愿意不愿意，車把式手中的鞭子先不答應(yīng)！這可怎么辦？看我愁眉不展，大壯拍著胸脯大包大攬，說碎碎個事情，看俺手到擒來！

智取馬尾計劃制訂的第三天，天上飄起毛毛細雨，街上行人比平時少了許多。中午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糧庫馬車隊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街道上，十多掛大車浩浩蕩蕩一長溜，打頭的還是那匹大馬。按照預(yù)先部署，我湊上前與車把式搭訕，裝作好奇問這問那，分散其注意力。趙大壯悄悄從書包里摸出剪刀，乘人不備貼近寬大馬臀，飛快鉸下拇指粗一綹尾毛。馬王馬尾頓時變得十分難看，就像人腦袋頭發(fā)被剃去一綹，露出白光光頭皮。馬王看似高大威猛，實則脾氣溫馴，對小孩子的頑皮極有耐心，曉得遭到熊孩子暗算，馬王用溫柔憂傷的大眼睛看著我，甩動尾毛殘缺的馬尾，表示內(nèi)心不滿。巧取得手，我倆心中暗喜，沒想竊賊一舉一動，被后面的車把式看得清清楚楚，當(dāng)即喊叫起來。趙大壯見勢頭不對，撒腿就跑，轉(zhuǎn)眼消失在馬路旁邊的巷子里?！斑@碎崽子也不是好東西，他倆是一伙的！”后面車把式惡狠狠指證同案人。“叔叔長，叔叔短”，著臉套近乎，卻原來沒安好心！剛才還有說有笑的車把式勃然大怒，未等我狡辯，手中鞭子已高高揚起，人再快快不過鞭子，我剛躥出幾步，鞭梢從后頭揮來，“啪”的一個響鞭，結(jié)結(jié)實實抽在脖頸上，當(dāng)即暴起一條小拇指粗鮮紅鞭痕！仿佛遭到電擊，又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這一鞭抽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連痛帶驚。我捂著鞭痕處，邊跑邊“哇哇”大哭。車把式們笑得前仰后合，這個幸災(zāi)樂禍地說：“活該！孬孫欠抽！” 那個笑道：“看賴孩還敢不敢耍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