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工作,過年也好歹請個假回來一趟啊,這么多年了。”奶奶說著伸手就去擦剛剛掉出眼眶的眼淚,我的奶奶是性情中人,說到動情處,說哭就哭,比奧斯卡影后還要來的快。
當(dāng)然我知道這樣調(diào)侃她就是不尊敬。
“唉?”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發(fā)出一聲嘆息,“算起來,應(yīng)該也有17年了吧。我記得從你們把小衣丟給我,他就再也沒回來過。你說當(dāng)年他爸為了找他,連命都搭上了,他怎么就狠心不肯回來一次呢?”
她是唯一一個我所看見的能無比契合地將埋怨和難過融合在一起的老人。
“媽——!”我姑姑立刻責(zé)備地喊了她一聲,阻止她繼續(xù)任由自己的思緒說下去。
像我奶奶這樣的念叨在旁人看來是很傷感的,但你若生活在這個家里十幾年,你就應(yīng)該清楚我奶奶是平均三四天就要念叨一次的。所以,大家難免聽得有些麻木。
可我媽媽不同,她每年才回來一次,每年回來都提心吊膽要演足戲。她知道奶奶好騙,但姑姑和程天光就不那么好糊弄了。她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的這個天大的謊言。
要知道,那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人都不在了,她還在這里盡量圓場,這樣的謊言,圓起來并不好受。
奶奶并不打算停止自己的念叨,“為什么不讓我說?你看見誰家兒子這么多年不回家了?!又沒有人怪他,誰怪他了?我怪他了還是他爸爸在天上托夢說不原諒他了?!他怎么就這么狠心吶……”
她邊說邊擦眼淚,人到了這個年紀(jì),哭泣的時候就只會流眼淚,不會像小孩子那樣上氣不接下氣哽咽。這大概就是成熟,當(dāng)成熟到一定程度,甚至連流眼淚都是可以跟著成熟起來的。
這個時候程天光出來拿瓜子吃,一看奶奶的架勢就知道又是在念叨了,“媽,大過年的,再說我嫂子和小衣一年就回來一次,我哥他早晚回來,你哭有什么用?又把他哭不回來,不然早回來了?!背烫旃庹f完,抓了一把瓜子,又踱步走進(jìn)臥室去跟冉苼研究他們的游戲去了。
“早晚回來,早晚我死了他就再也看不到我了?!?/p>
“撲哧”一聲,姑姑忽然笑了,“媽,就您這身體,我都得死您前面去?!?/p>
“就是就是?!蔽覌寢屪プr機(jī),急忙岔開話題,“呀!”她大驚小怪地指著電視,“你看,劉謙,這魔術(shù)到最關(guān)鍵的時刻了?!?/p>
一家人遂將目光移向電視,只有奶奶兀自嘆息一口氣,“他要是能把我兒子變回來,我就看他?!闭f完,固執(zhí)地走向廚房,“茶涼了,我給你們拿熱水去?!?/p>
客廳里,每個人都專心致志地盯著電視看,也許沒有人注意到她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也許他們從頭到尾都知道她說的話,她嘆息,她去給他們拿熱水,只不過,每個人,都不是那么有耐心去哄她開心。
是的,她老了,再也不是在我小的時候,逼著程天光和冉苼以及我趴在家里的茶幾上做作業(yè),再也不是那些年在得不到爸爸回來的消息后當(dāng)著我的面嘀咕我的媽媽是狐貍精,故意把我爸爸迷得不回家,以證明她多有本事,就是給我看的,就是要讓我知道,她終于把我兒子搶走了。
在她惡狠狠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不知不覺中你會發(fā)現(xiàn)她刁蠻的眼睛里全是淚水。我總是在想,到底是怎么樣的憤怒和思念,才能讓一個人同時出現(xiàn)這兩種情緒。罵完了,哭完了,她又起身去張羅我們一家子要吃的東西。等我們吃飽了,她默默收拾碗筷,卻一點兒也不吃不喝,任誰勸都不會有用,這樣的情況往往會持續(xù)很多天,一直到回來過年的媽媽再次離開。她照樣去送別,往媽媽手里塞兩個熟雞蛋,然后賠上一個笑臉,為難地說著一些客氣的話,比如路上記得吃雞蛋,別睡覺小心包被人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