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被派到美國去接收一架計算機,三十年前,這是一件大事,我們要受訓(xùn)三星期之久。
公司替我們找到了一家特別的旅館,這家旅館在華盛頓波托馬克河的河畔,有極大的園子,房子是所謂殖民地時代古色古香的白色建筑物。最令我難忘的是旅館家具,全部盡量維持殖民時代的典雅風(fēng)格,連我的房間里,還放了一個大的瓷壺,是可以拿來洗手的那一種。
每天晚上七點,旅館搖鈴表示吃飯的時候到了,所有的旅客一起下樓去吃晚飯;老板是位女士,一定會和我們大家一起吃飯,雖然是洋飯,可是頗有美國南方人的口味,大家一面吃飯,一面聊天,氣氛極好。我雖然很怕吃洋飯,居然每晚都吃得津津有味。
客人們大多數(shù)都是年輕人,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一位來自紐約的律師,常告訴我們他在紐約遇到的危險事件,另一對年輕夫婦是一家跨國公司的會計師,兩人都是高薪,在蜜月旅行。有一位來自日本的電子工程師,也每天和我們吃飯,他沒有開口過,大概英文太差了,我猜他聽了但沒有懂。
我去了不久后,就注意到旅館里有一位長住的老太太。這位老太太一個人住一間房,每天下午會到園子里去散步,總有一位男性侍者悄悄地跟著她,這位老太太對人和善,可是對我們的談話,是無法插嘴的,只能對大家微笑,每次吃完了,她都會謝謝大家,先行離去,因為她是老太太,大家照例都會站起來送她,以示禮貌,老板娘一定會陪她走回房間。
我們幾位同事對這位老太太很感興趣,我們知道長期住旅館是相當昂貴的,可是這位老太太卻又不像是有錢人,她一點架子都沒有,而且對大家還特別客氣,每次侍者給她加菜,她一定左謝右謝。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點半左右,我們被滿旅館的嘈雜聲弄醒了,原來老太太不見了,她房間門大開,旅館年輕男旅客都被叫起來找她,因為園子極大,又在河邊,很多人摸黑在園子里找她。
小陳和我都認為老太太一定夢游到外面去了,看到十幾位年輕人在園子里找,我們決定開車出去找,我們沿著右邊轉(zhuǎn)彎到大路上去,就這么巧,果然看到糊涂老太太在路上走,已經(jīng)有一輛汽車停了下來,我們趕到,老太太居然認識我們,也肯跟我們回去。
我們像英雄似的回到了旅館,大家都來恭喜我和小陳,老板娘看到老太太平安歸來,如釋重負,弄了一杯熱巧克力,強迫老太太喝。老太太仍然笑瞇瞇地不斷謝謝大家,她看到了老板娘,對她說:“真要謝謝你,你根本不認識我,還對我這樣好,讓我住在這里,從來不向我要房租,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住。”老板娘聽了這番話,幾乎昏了過去,后來索性走到隔壁房間去放聲大哭。
我和小陳對老板娘的這種反應(yīng),深感不解。第二天在吃早餐的時候,老板娘來找我們,一方面謝謝我們,一方面解釋這位老太太究竟是誰。原來老太太其實是老板娘的母親,只是她得了老年癡呆癥,忘了這個女兒,以為老板娘是陌生人,因此對老板娘心存感激,她老是笑瞇瞇的,也是因為她認為她真有福氣,晚年有陌生人供給吃住,使她無憂無慮地生活。雖然老太太自己很高興,她的女兒心里總是難過,眼看著自己母親,卻不能叫一聲母親,難怪她聽了老太太那番話以后,會難過得幾乎昏了過去。
我們不久就離開美國,三年以后,我到華盛頓出差,有一天下午無事,特地開了車子,拜訪我住過的那家旅館。